“圣人还未下场。”
萧珩驱使战马向前,战马却畏葸不前,似乎是对他话音刚落时,君王陡变的情绪十分敏感。
殷无极神情一敛,淡淡道:“道门有继任者,仙门联军也顺利组成了。圣人现在就真身下场,就是拂了宋东明的面子,道门里宋东明那一派,配合度会大打折扣。更何况,他在海眼里受的伤到底恢复的如何,也没人知道。”
“此时圣人最宜按兵不动。正如你所说,圣人镇在那里,仙门暂时不会溃散,甚至还有合作无间的可能。”
“何况,本座现在还没有把握……”
殷无极攥紧缰绳,克制片刻,才停下肩膀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心魔的副作用,魔气反噬,令他浑身都如同置于烈火刀俎之上,宛如凌迟。
“现在逼他下场,我们就要面对全面开战的儒道。”他轻轻喘了口气,“仙门底牌还未出尽,本座现在,还不能对上圣人。”
一圣一尊就算要对决,也会在战争的后期,那时一定是双方底牌出尽,要一局定胜负了。
现在圣人都还没下场,他在等什么,殷无极心里也有数,他也在等。
“……乐观的情况,本座对上圣人,打了个平局,也一定是双双重伤。倘若届时二圣出现,仙门主力还成气候的话……”
“更糟糕的情况,是本座败北。”殷无极顿了一下,郑重地对他道,“到时候,我有任务交给你,萧重明。”
“现在不去想这些,你们也未必对上……七情伤神,陛下。”萧珩实在看不得他的君王与兄弟这般折磨自己。
可他也知道,北渊唯一能与圣人对抗的战力唯有殷无极。
他这些苍白的言语,改变不了越发逼近的局势。
挡不住圣人,死的就是他萧重明,或是这些背井离乡的魔兵。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他们为王者征战,以殷无极的性格,不会躲在阵后。
“我始终忘不了……”
殷无极似乎被困在了启明城破的那一日。
行军至今日,他手染无数鲜血,始终越不过十万白骨凉,却显的毫无实感。
漫长的梦魇。
“……陛下先前去按照计划定点消灭威胁时,发现了什么?”萧珩抓了抓头发,决定耐着性子哄他,“说说看?”
殷无极一个人,能当做千军万马使。他在单个击破有威胁的灵山宗门时,也在清查当日的真相。
越是线索模糊,他越是急迫。
此时听到萧珩发问,殷无极发散的思维也终于凝聚起来,一边整理,一边说道:“白云观参与了,观主被我逼供,即将开口时,毫无征兆地被咒杀。本座没饶过他的徒子徒孙。”
“清风观和横连山,本座去了一趟。清风观人去楼空,大抵是越过清江,去投奔道门联军了。”
“横连山主是个人物,即使面对本座打上山门,也并无畏惧,坦诚启明城一事与他无关。他与本座定约对决,他肯捐身赴难,请本座放他徒子徒孙一条生路。”
“是个称职的山主。”萧珩听着,笑了。
“道门不乏有情义的人物,只是水太混浊,这样的人不好混。”
“本座应了。”殷无极道。
“最终本座伤他左手,废他一个境界,留他一条性命,百年无法出山,不成大患。此人承诺,横连山封山,全体弟子不寻仇,不参战,彻底退出本次仙魔大战。”
“饶了一条性命?”
“……立场有别,虽然赢不过本座,但是罪不至死。”
殷无极赤眸亦如残阳,但是其中还有着微弱的光芒。无论作为至尊多少年,那股少年的天真依旧保留着,最是珍贵。
“这也是圣人所倡导的‘君子之战’,本座亲自签的东西,自然要履约。”
萧珩无奈:“陛下,祖宗诶,在战场上还这么天真。若是传出去,不但对方不领情,你还会招骂的。比如,有些瘪三就拿‘宋襄之仁’刺你,你也不气?”
“……”殷无极沉默片刻。
萧珩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但还未等他拍马赶上,忽然听到,君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信义、道德、盟约、底线……这些东西,听上去像是废纸一张,但是你要知道,没有是不行的。”
“没有人坚守底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毫无底线。”
殷无极说:“倘若盟约是一张废纸,承诺可随意毁弃,信义可大肆践踏,道德毫无作用,凌虐他人而不付任何代价,想要取乐于是大肆杀戮,强者任意鱼肉弱者……等到那时,人与野兽,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不无讽刺,“区别在于,我们有人的模样吗?”
殷无极虽然心魔越发严重,但或许是他的内核太坚定,在道心上并无动摇,反而越杀戮越洗练。
他声音平静,道:“我们……启明城被人设计屠戮,本座与仙门的阴谋者确有血海深仇。”
“但是,仇恨不是通往罪恶的通行证,更不代表着我们被邪魔戕害,就要成为邪魔。”
“本座与圣人必有一战,届时或许会是生死对决。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持有相同看法——五洲十三岛不能沦落。”
萧珩听下去,一时间失去言语。
良久,他叹息道:“陛下倒是看得透。”
殷无极说出口,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抖了抖缰绳,雪麒麟快步向前跑去。
他在呼啸的风中朗声笑道:“萧重明,你放手去干!千秋罪业,本座担着。”
*
近日以来,道门里逐步成型的仙门联军,背后的确有着挥之不去的圣人幽影。
最初的混乱已经过去,各自为战的局面慢慢扭转。
东洲道门在前方抵抗魔兵,儒道和佛门两道终于不再各自为战,而是站在道门的背后,补充人力和物资,向其输血。
“谢衍,又是谢衍。”宋澜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无力,拂袖走出议事厅,脸上乌云密布。
“师兄。”叶轻舟守住白云关回返,忙追上他的脚步,“发生什么了?”
“我是道门联军的领袖,还是他是?”宋澜余怒未消,“他派来沈游之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为了以他为棋子,暗地里操纵仙门联军的吗?”
宋澜执起拂尘,眼眸漆黑,语气森冷:“方才的议事里,凭什么我说话时没人搭话,那小子一开口,顿时所有人都朝他那里看——他沈游之,既没有显赫的战绩,又没有绝世的修为,他们这幅做派,还是在把他当做圣人的传音筒,听的是圣人谢衍的命令!这么做,又把我搁在哪处!”
叶轻舟无法安慰他,只得苦笑。
“大抵,各位还是对圣人东巡印象深刻。”他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当时圣人恩威并施,他们又敬又怕吧。”
叶轻舟也明白,虽说宋澜积极组建联军,也起了部分作用。但是最终能拉起来,还是圣人在后面撑着。
宋澜还没彻底摘掉“道祖之徒”的帽子,真正立起来做些政绩,就想着要挑战圣人,又怎么可能?
要知道,仙门的天还未塌呢。
“对了,师弟。”宋澜陡然转过身,深深地看向他。
“前方来报,魔君殷无极、魔宫元帅萧珩,已经在清江边汇合。”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渡江?”
第493章 渡江之战
战船遮天蔽日, 在清江边集结。不日魔兵渡江。
据说,魔君殷无极亦在军中。
若是道门未能在此役中将大魔阻挡在对岸, 让魔兵大部队成功渡江,后果不堪设想。
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今日仙门之疲敝,在过往百年的废弛武力、妄自尊大中,早已埋下因果。
彼时魔兵将临江数城占为据点,就待帝王一声令下。
是日,江风沁凉,殷无极登上备好的高大战船,手扶船舷, 远眺对岸沉在雾色里的仙门山峦。
殷无极早年也曾跟随还是“天问先生”的谢衍游历东洲。
后来他去往北渊,再度踏上过这片土地, 船舱渡过清江崖时, 是在圣人东巡时。
那时的圣人身侧, 是诸子百家, 是仙门少年, 鲜衣怒马, 诗酒乘年华。
船队下清江时, 风中传来歌吹。少年激扬文字, 谈笑着指点众生,在江山万里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积弊虽然也有, 但在盛世繁华之下, 一切问题都会被掩盖。
殊不知, 今日之仙门的华美外袍下,早已滋生腐败。人在大意中迟钝,在和平里怠惰, 在盛世中纸醉金迷,不知春秋几何。
时如电,光如梭。殷无极今日持剑挥师而来,不为游历山水,而是为征服。
“终不似,少年游。”
殷无极凝望汹涌的江水,波涛暗涌,风不平静,掩盖了他的叹息。
萧珩听到了,却默然不答。
对他们而言,少年游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萧珩踏入北渊修魔之后,抛家去国,早无留恋。那少年时,终究是不值一提的过往。
殷无极不然。他出走半生,明知此生无法还乡,却永远在寻找故乡。
恩仇,爱恨,道义。
少年不老。
“是时候了。”殷无极阖眸,复归冷静清明。他握住剑柄,指骨轻微泛白,收紧,将天子剑向天举起。
“渡江!”
随着他一声令下,长剑挥向的方向,鸣鼓之声撼动风雷。
百艘战船齐齐扬起风帆,向着清江对岸驶去。
当年落魄的无涯君身无长物,从仙门带入北渊的,除却傍身剑外,只有一身机关绝技。
此时经过殷无极多年改造,战船船身采用专用木材。船底、船舷、桅杆上刻着复杂阵法。不但支持变换大小,易于携带,嵌入魔晶石,就有充足的动能支持战船航行。
战船材料珍稀,用量极大,造价昂贵。甚至阵法还需要帝王本人手刻,时间成本很高。北渊又水路不丰,制作战船实在劳民伤财。所以,原本魔宫战船存量并不算多,只有几十艘。
在仙魔起争端的百年里,魔宫库房里战船的数量才渐渐增多,今日的百余艘,已经占据魔宫储备的大半。
全军处于戒备状态,毕竟这趟渡江声势浩大,数十万魔兵在此汇聚,还藏得住什么。仙门没可能毫无反应。
江中风平浪静,也可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萧珩倚着船边,银甲红袍,雄姿英发。他瞥了一眼始终望向前方的殷无极,忽然道:“这次出征,魔宫也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陛下到底想要从仙门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