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扯下轻如薄纱的床帐,一片狼藉。
谢衍还没放过他,伸手攥住他的右手骨节,修长身体微曲,膝弯用力,抵在他的小腿上,压制下盘。
殷无极还有一只腿能活动,膝盖往他腹部重重顶去,再借助巧力,把谢衍往下扯,令他重心不稳。
他大开大阖,黑袍被湿润的鲜血濡满,却还发疯似的不顾忌。
谢衍看到这一幕,明显动作顿住。
他悍然出手,本意也是将他制住看伤,此时迟疑,竟是被他反击成功。
殷无极巧劲多过蛮力,又察觉谢衍顾忌他的伤,竟是翻身骑在谢衍腰上,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攻势。
他俯下身去,眼眸赤红似火,长发垂落如珠帘,在灯下是绽放至最热烈的荼蘼。
他一手按住圣人瘦削的肩膀,一手覆上他清霁俊美的面庞,微微抬起他的下颌,吻在他如冰雪又如幽火的眼睛上。
“……师尊。”
谢衍的攻击停止了,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
“别崖。”他平复过于紊乱的呼吸,抬起手,怜爱似的抚上殷无极的脸庞。
他的魂魄流着血泪,点点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谢衍的心被烫出一个洞,发疼。
“徒儿知道,您如此执着,是想找到除却相杀外的解法,叫停这场仙魔大战,破掉天道的局。”
殷无极似狂似疯,但是疯的有章法。
显然此时的他驾驭着心魔的力量,也接纳着副作用的疯狂,理智和信念仍存。
他知道这是一个局,是赤/裸/裸的阳谋,为的就是点燃仙魔大战,但他根本无法往后退哪怕一步。
“您教过我,为政者,要对得起百姓。十万白骨,我越不过去,北渊走不出来。”
“为人王者,我要对得起人民。我要完成,人民的期待。”
他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战局中最不重要的位置。
“这条性命,本就是苟延残喘。与圣人的这一战,事关北渊未来是站着生,还是跪着死。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战吧。”
殷无极落下来的,除却泪,还有斑驳的血。
同道殊途。
他们被命运推往对立的局面,各自执剑,遥遥望着对方的脸。
师徒相杀。
这荒谬的千年。
鲜血盈袖,逐渐漫上圣人的白衣,让他的胸口多出斑斑点点的血痕,好似他的心也在流血。
谢衍用手肘抵着床榻,微微支起身体,将他的爱人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
儒袍大袖将他罩在怀里,圣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克制不住地吻他的额头,轻声唤道:“别崖。”
“……别危崖,当初为你取字的期盼,你是半点也没听。”
殷无极陡然听到他唤起他的字,那般复杂厚重。他也心中悲恸,心想:终究无法满足他的期待。
谢衍眼睫低垂,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道:“心魔很危险,你明明知道。但是你最终还是选择尝试驾驭心魔……你知道代价,你没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这么迫切地要跨越极限,得到战胜一切的力量,是为了打赢这场仙魔之战……”
“是为了,杀了为师吗?”
回答他的,是漫长而窒息的沉默。
谢衍轻轻吐息,轻抚着魔君炽烈如火的眼眸,“也罢,是我着相了。我不该这样问帝尊。”
若是论仙魔宿敌,他们逾越太多。这样的不清不楚,这样的缠绵纠葛,宿敌之中又掺杂太多爱恨,又如何能将对方斩杀。
“陛下……好好休息,夜深了,吾就不打扰了。”刻意的疏离,却是欲盖弥彰。
谢衍的动作很轻,将他平放在枕上,为他擦拭血痕,掖好被角。
他松手的时候甚至勾了勾指尖,好似怀里抱着的不是足以挑战他的对手,而是脆弱美丽的瓷器,离开他的保护就会摔碎似的。
“圣人不会死的。”良久后,殷无极似乎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他撑起身体,鸦羽似的发轻轻从肩上滑落。
他们相互注视,的胸膛上皆濡满了血,好似在共同的地方都有空洞,甚至连内脏肺腑都共用。
两心同,却难共枕,多么讽刺。
“……吾等陛下来挑战,挑战这……至高的巅峰。”
“杀了我,然后超越我。”
“我等着你,别崖。”
谢衍俯身捡起扔下床的山海剑,将其重新负在身后。他来时白衣无暇,去时却染血,虽然不是他的血。
他离开了。
帘幕垂下,幽幽的黑暗中,有人坠入更深的梦境。
三更冷彻,月光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月光。
圣人的床榻前,最深的梦魇造访了。
谢衍合衣而卧,似乎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味。
忽然间,他睁开如雪的眼,却在看清那床边微微俯身的黑影时,瞳孔陡然一缩。
情劫的幻象已经能接近他的三步之处。
幻象是帝尊的模样,他的脖颈上,胸膛上,尽是赤色的魔纹,半张侧脸亦然。
在看到谢衍直视他时,幻象一笑,似乎知道他分得清,也不混淆,而是声音幽幽,道:“你留不住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
“花开到最盛时,就是将败时。”
说罢,幻象的魔纹泛出幽幽的红色,然后一寸一寸地,在他面前崩溃成飞灰。
“飞光飞光……””
“圣人谢衍,你留得住春光吗?”
第492章 棋局内外
魔宫内部一直以来都有“速胜论”的倾向。
他们认为, 魔兵突袭仙门,只要不与三圣对上, 半年内至少能打穿东洲一路。
在仙魔大战步入第二年时,这种声音逐渐消弭。这预示着速胜计划随着儒道的全面干涉,已经流产。
目前北渊在东洲取得了半壁疆土,随着仙门联军逐渐成型,形成了战略僵持,进也难,退也难。
最初牵头组织仙门联军的,无疑是现任道门领袖宋澜。
宋澜为压制倚老卖老的前辈,一改曾经的优柔, 将各扫门前雪的东洲宗门大族捏合,拉起一支仙门联军。
儒道的云舟降落在白云关前时, 圣人的干涉悄然而至。
论联军的规模和动员力度, 都需要三界威望奇高的人领衔, 宋澜站在台前, 但暗中托着他的无疑另有其人。
如今的仙门联军背后, 圣人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魔君殷无极以身入局, 以强悍的武力试图左右棋盘胜负。
但在这场仙魔大争的棋局的背后, 圣人执着棋子, 一边左右斡旋,一边控制战争的损失和覆盖范围, 避免争端外溢, 将整个修真界卷入其中, 正合了天道的意。
甚至,圣人此时还未真正下场。
此时的魔君,目前重心放在吃下东洲上, 亦然暂时没有逼他下场的决心。
即使儒道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组织仙门修士驰援东洲。但萧珩早就察觉,有些儒道修士已经在以个人的身份参战,加入东洲的联盟之中,陛下那位小师弟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北渊和仙门这种体量,一旦全面战争,不吞噬足够的生命,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
速胜,投机,或是刺杀。一切魍魉小道,都不再有作用。
停战间隙,魔兵行军时。
彼时日暮黄昏,魔君难得回归了大部队,随着魔兵南下的洪流前行。
他正勒着雪麒麟的缰绳,与萧珩的铁蹄黑马并行荒野,背后是黑金色的篆体“殷”与“渊”双旗,象征帝驾在此。
斜阳落在田埂上,一片荒芜。能收割的粮草都被收走,带不走的野麦都被烧尽。
魔兵虽说全体修炼,但是其中不辟谷者亦众,不能留粮食。
面对领地,都能狠下心“坚壁清野”,宋澜到底是个人物。
萧珩驾驭战马,先快步走在前,他一勒缰绳,顿了几步,等陛下的雪麒麟向前,与他道:“只要圣人谢衍在位一日,仙门的共同体就存在一日。”
“即使东洲作为战场,背后不但有儒道的支持,还有来自西洲的物资……西洲送军需的那条线,不处于实控区内,北渊可无法干涉。”
他神情凝重:“以清江-洛水为分界,陛下,我们再往前,就要打道门真正的核心区域了。那可不是依靠战术穿插、攻其不备能夺下来的城池,也不是原先付出小损伤就能得到超额回报的时候,需要成规模作战……得硬碰硬了。”
萧珩毕竟是人精,他看得出来,君王受复仇之火驱使,想要胜过仙门,却并无将仙门修士屠戮殆尽的决心。
黑袍轻甲的帝王神情漠漠,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以他对萧珩在军事才能方面的相信,无非是他说什么,他点头罢了。
“陛下,回神了。”萧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嗯。”殷无极恍惚了一阵,才用漠漠无焦距的眼睛瞥来,“萧重明啊,你说什么?”
“臣刚才所说的军务,陛下的看法呢?”
殷无极看向远方,道:“元帅心里清楚,仙门的精锐少而分散,道门最初的溃败,是因为我们的突袭来的毫无征兆,他们各守各的领地,彼此互为孤岛,猝然间信息阻隔,也没有统一的首领,无法及时驰援,才如散沙般一触即溃。”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杀了不少仙门精锐,部分败逃清江之后,但是仙门联军到底是组织起来了。恰好,他们被我们赶到清江后面,需要守的地盘也减少了,力量反而更聚集。”
说到这里,殷无极还轻笑了一声,“也是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