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岁暮,谢衍挑亮烛灯,漆黑的眼里倒影微光,窗外早已风疏雨骤。
他道:“仙门联军名义上是由宋宗主组织,这是后辈的第一战,吾早已功成名就,不需要这些虚名,本就不该夺他立足的第一战。”
魔君亦是明白东洲与中洲之间的复杂微妙,选择东洲作为首要目标。
北渊魔兵都打到清江边了,圣人碍于两道暗地里的猜忌,没有契机,他也无法直接下场。
从旁干涉虽然有些用处,但是无法决定战局。
假如他凭借仙门之主身份,事急从权,的确能强行夺走仙门联军的主导权,径直越过宋澜,直接对道门发号施令。
这或许能让道门损失小一些,加快战争进程。
可是,后患无穷!
倘若道门明面上的继任者,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还要越过边界,径直接管他人道统势力……
儒释道难道还是独立平等的盟约关系吗?怕是名存实亡了吧。
二圣的实力是有所衰落,但不是亡灭。谢衍现在当不了,也不能当这事实上的“仙门之君”!
“……殷尊主真是把仙门内部看的太透了,选择东洲开刀,几乎是必然。圣人身在其位,最不能破的就是自己定下的规矩,这样的枷锁……唉。”
道祖动了动雪白的胡须,又给自己斟茶一盏,室内仅余烹茶倒水声。
“明面上是仙门三圣,但是老道与佛宗那个大和尚,已经快要五千岁了。五千岁,与巅峰实力差了太多,虽然作为圣人,我等不会仓促离世,还能继续苟活着。但我等只要无法过天门,老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二圣年轻过,鼎盛过,无敌过,看过万千繁华,又走上不可避免的人生暮年。
直到今日,他们此世唯一执着的事情,就是虚无缥缈的飞升了。
“道祖老当益壮,何必如此悲观。何况,道祖门下两位高徒联起手来,联军亦组织的很好。吾只是帮衬一把,算不得操心。”
谢衍并不居功,纤长的双手自然垂在膝上,脊骨如松挺直,是高山之巅的风雪。
道祖取了一颗往日爱用的灵果,咀嚼两口,“圣人莫要诳我,组织的好?若无圣人在背后撑着,以那两个小子,怎么斗得过那些个老前辈。”
道祖这个境界,门户之别已经看淡,一语道破天机。
“老道知晓,现在的仙门,全靠着圣人支撑。山中无日月,老道出山时,亦听闻圣人下令开山救世,济天下,改河道,退洪水,救灾民,好,当真是好。”
谢衍不接话。道祖专程到访,难道就是来夸他两句的吗?此行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未显露。
“听闻魔君聚集在清江边?”道祖终于提到了现在的战局。
“不错。”谢衍的拇指摩挲茶盏边缘,静静看向他。
道祖身披灰色道袍,身体松弛,鹤发衰颜。
多年前还是温润内敛的双目,仿佛生出些许浑浊,连胃口都小了许多。
谢衍惯常招待他的珍贵灵果,道祖咬了几口,觉得不够软烂,咀嚼两口,也就放下了。
“……虽是朽木残年,事关道门,老道还是会走一趟,总不能让殷尊主真的打到清静山前。”
道祖心里也不确定,一个天年将近的圣人,对上正值盛年的魔君,结果会如何。
谢衍蓦然抬眼,眸光如电,问道:“道祖欲在清江边迎战帝尊?”
“圣人心中有答案。”道祖苦笑。
他抚摸染上灰尘的拂尘,“东洲供奉的是老道,倘若老道还好端端活着,却当了这个缩头乌龟,转而请圣人出战。这圣位,和个摆设有什么差别。”
谢衍也是顿了顿,他没把话说全,“魔君正值盛年,实力大增。倘若……”
他不会直说二人实力已然易变。甚至连谢衍本人,对上心魔正盛的殷无极,他都不敢说有十分把握。
道祖的神情凝顿。
片刻,道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掌心掩住,然后吐出一颗松脱磨损、带着血丝的牙齿。
谢衍也没料到,道祖早就是圣人境界,躯体早就磨砺到极致,难道也会像寻常老人那样因为天人五衰而须发掉落,齿列松脱。
他难得地迟疑了,“道祖……”
风烛残年时,道祖久久端详着掌心那颗松脱的牙齿,喉头滚动,嘴唇嗫嚅,半晌无话。
时光飞逝如电。
当他自认功成身退时,衰老却如一支箭,在这一刻追上了他,电光火石时蓦然射穿他的道冠。
谢衍与道祖相交千年,此时共听雨庐下,一人正值盛年,一人却鬓已星星。
无言的悲望。
道祖望着谢衍清冷神情终于变化,浑浊的眸光缓缓凝聚,化作一声长叹,如同谶语。
“齿发已堕,圣人迟暮啊。”
……
清江上波涛汹涌,魔君下令炮火齐发。
瞬息间,万千炼狱般的业火腾飞向高空的仙门云舟,好似要将其从九天击落。
说时迟那时快。天外拂尘一扫,如同拂落尘埃,将势如破竹的魔焰吹落江中。
满江黑焰燃火,封锁江面。却未引燃魔兵的战船。
水战并非北渊主场。
魔君殷无极属火,他在场,万千业火听他号令,竟是将江面变为疆域,即使身处低位,也不输给占有对空优势的仙门。
见到这手柔中带刚,借力打力的功法。殷无极拂袖,乘风轻身落在阵前的龙舟上。
他唇边的笑容冷凝,遥望向层云中间,一语道破来者的名号:“什么风,把道祖尊驾吹来了?”
魔君负手,将黑金色的无涯剑背在身后,“道祖音讯全无这么久,不是号称闭关去了么?”
殷无极似笑非笑,“道祖老儿,不去冲击天门,一大把年纪还不辞劳苦,给小辈撑场面?道门竟是无人至此,要教快五千岁的老人上战场,本座说的是吧,云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
云舟上,见本家道统的圣人也到场,道门众人终于心神安定。
他们有了撑腰的,骂的更大声了:“魔头!道祖已至,看你还能说多久的大话。”
“道祖归来,我等可以放心了,伏魔定是不在话下!”
到底是这条大道上的前辈,殷无极平素不与仙门作对时,向来不意气用事,所以对仙门其余二圣,言语之间还算尊敬有加。
当年在圣人门下时,两位前辈看在谢衍的重视上,待他虽有顾忌,但也算和善,至少没什么冲突。
后来入魔,两位圣人暗示谢衍清理门户时,也是为谢衍仙门之主的地位稳固着想,并无私仇。
此时身在阵前,殷无极可不会留面子,连连冷笑:“本座可不愿与你交手,怕是道祖尊驾闪了腰,莫本座还得背上个欺负老前辈的头衔。”
暗地里,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凝起千钧魔气。道祖到底是老前辈,还是圣位的对手,深沉老练,可不易与。
何况,圣位在场,仙门联军就会无形中提振士气,这样的加成也不是虚的。
至于道祖与魔君此时到底谁更强,他们此战是输还是赢,他们往往不会、也不敢细想。
“殷尊主,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嘴巴不饶人。”道祖此次出来撑场面,也是无奈之举。
圣人所忧不错。道门的青黄不接尤为严重,快到天年的老前辈居多,年轻一辈年纪最长者,竟然就要算到宋澜了。
年老的已经不得不退下去,年轻的却还未能支起一道。如今被魔君打上门来,环顾偌大东洲,竟无人能与他过上几招,只有请道祖出山。
何其可悲啊……
“道祖,你要战,本座便陪你战!”
道祖此时站出来,是已有大觉悟。
他难道就没有了吗?
殷无极衣袍随着江风飞扬,背后魔气凝出黑龙的虚影,带他乘风直上,剑指天穹。
灰袍老道端坐云端,手指捏出纯正的道家法诀,道一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精纯的道家法术与魔君摧毁一切的剑相撞,黑白道法与赤红剑气交错,天地一时混沌。
一时间,二位至尊交战的天穹变色。连空间都被撕裂。
“趁现在,师尊拖住魔君,我们助阵!”宋澜终于寻到机会,目光落向还在瞄准仙门云舟的魔兵战船,拂袖一挥,“冲阵!”
“想的倒是美,别把老子当空气啊。”
战船上旌旗烈烈,战鼓声不歇。
燃烧着的江面之上,朱袍银铠的将军站在船头,萧疏俊朗,沉声道:“取我的弓来!”
他持着千石白羽雕弓,先试了试弓弦。
继而,搭上白羽箭,拉弓如满月!
锋锐的箭芒,凝聚了破千军的魔气。萧珩舔了舔唇,瞄准了从云舟上离开的道门修士。
西北望,射天狼!
第495章 江心水战
战船破烈火, 当萧珩拉满弓弦时,千机子俯冲的太前, 此时收不住势。
他发现那一抹寒芒时,已经太迟了。
箭如白羽流星,刹那间划开长风,破开层云,锚定他的左胸,继而以破阵之势贯穿他的身躯。
宋澜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冷汗淋漓:这位向来恃才傲物的道友,瞬息间被魔气钉在仙门云舟的船头前。
羽箭上蛰伏的血腥魔气侵入灵脉,他同如同挣扎的飞蛾, 扑腾了半天,动静渐渐微弱下来。
泼洒的血将道袍打湿, 船头也被染红出人的轮廓, 何其惨状。
“医宗何在!”宋澜紧紧皱眉, 厉声喝道。
“魔气化箭, 破了道术防御, 把他放下来, 先看五脏六腑是否还完好……”
“……已经肝胆俱碎了吗, 救不回来了。”
魔君锋芒不可企及, 在三军中最是夺目,他们也多把注意力放在魔君身上, 潜意识地忽略了其他事物。
魔宫元帅的存在,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在喧天锣鼓中消弭了。他们竟然没有察觉异常。
可动静攻防皆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的魔兵,背后是谁在操控, 他们只要细想,就能发现萧珩存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