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的帘幕是放下的,殷无极看去,却见一帘之隔,有着几道黑影好似俯身,隔帘用讥笑的眼神看他。
无涯君的声音忧悒,他轻抚无涯剑身,道:“我为师尊而生,也为师尊而死。”
“谢云霁既是你的恩师,亦是你的毕生所爱,你的剑都是他教的,你如何能用他教你的剑去杀他?”
谢夫人的影子窈窕纤细,他以罗扇遮面,声音温软,却隐含刚烈决绝,“你若杀了夫君,我去殉他的棺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是要随他一起的。”
另一个背着身,即便隔着帘幕也不与他对视的青年,身形挺拔,长发高束,声音冰冷道:“本王不愿承认,忘却了‘启明’之理想,也没有保护好启明城的你,是未来的我。”
“殷别崖,你且问自己,你掀起战火,让生灵涂炭,口口声声说着要为魔民复仇,却只为平息你心里的愧悔。”
“你不但没有保护好你的百姓,更是让无数士兵为你出征,血洒江中,永不还乡。”
“你征战争税,一道又一道。你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在五洲十三岛为他们赢得地位,然后心安理得地使用民力。”
“殷别崖,你配为人君否?”
“……住口!”
一帘之隔,黑影似乎更贴近了。
烛光微弱而阴森,每一张脸都倒映在帘幕上,如出一辙的笑容。
“殷别崖,倘若谢衍站在你的面前,你敢与他交战吗?”
殷无极被心魔的质问逼迫的汗湿重衣。
他即使闭上眼,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荡,震荡着鼓膜。
“倘若与他狭路相逢,你杀的了他吗?”
“殷别崖,你不会出不了剑吧?”
一夜无眠。
结界紧紧封闭,魔气几乎倒行的殷无极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原本的玄色里衣,几乎被濡染的血黏在身体上。
深刻的魔纹烙在他的皮肉里,如同白瓷上的裂纹。
殷无极越是动摇,流血越多,皮肉绽开,却被魔躯快速修复,满床深红近黑的血迹。
他浑身是伤,呼吸粗重,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却听萧珩敲门。
“陛下,重要军情!”
隔着一扇门,萧珩的声音凝重,“仙门……圣人那边,发出了一封极为诡异的通报。”
“一封长长的名单,在本期的仙门邸报上,印发天下,名义上是为缉拿仙门通缉犯。”
萧珩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所杀的那些疑似策划启明城惨案的人,也在名单中,只不过是死亡那一列。”
“……什么?”
殷无极听闻此消息,几乎浑身颤抖。他顾不得伤势未愈,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裹住伤势,苍白着脸打开门扉。
“圣人发的名单?给我看看!”
“他查到了……”
“……真相。”
第497章 生死赴约
殷无极顾不得黑狐大氅下还在流血的伤口, 劈手夺过萧珩手中的邸报,暴露一截满是伤痕的苍白手腕。
萧珩看到他的状态, 脸色一时铁青。
“……”他的手抖了抖,五指收拢,收回身后,再用力握紧护腕,才遏制住揍君王一拳的欲望。
殷无极压根没注意,翻开那印刷出来的名单。
谢衍写上去的,足足有三十余人。
明明邸报上印着墨迹,但在他看来,却是凌乱的血字。
他按住眩晕的头, 调整混乱的思绪,凝神看去, 眼前大片大片的暗红。
尸山, 血海, 残破的肢体, 合不上的瞳孔, 亡灵的质问, 心魔之城的莲花相送……
还有风中残破染血的英雄碑。
他不再壮怀激烈, 在旷日持久的煎熬中, 不好不坏地做着君王。
他再怎么刀刃向内,也无匪可剿, 一切死水微澜。
人这一字, 不分高低, 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
可仙与魔,却不是一种写法。
倘若他还是对一切置若罔闻, 踩在尸骨上维持这虚假的和平,可对得起当年那个瞳孔中还残存梦想的自己?
“这是一个饵,谢云霁在告诉我,他手上有我没有查到的线索。”
殷无极满腔憎恨,靠着一点点线索杀人搜魂,才找出了十余人。
在北渊突袭仙门后,但凡顺路经过的,与之可能有关联的,他都上门找了一遍。
线索真真假假,他从清洗记忆的幻梦之术“庄周梦”破局,找到与巫人的关联后,就把将夜派出去。
将夜身负天行君血仇,战乱是他千载难逢的舞台。他的利刃出鞘时,目标只能引颈待戮。
他自己仍按照原计划挨个找下去。
殷无极没有十分把握的,都是当面对质才判断对方是否说谎。办法笨了些,但在魔音下还能坚持谎言的万中无一。
倘若对方与之无关,又肯退出仙魔大战,殷无极还记着对谢衍的承诺,顶多将其打伤,确保其无法加入仙门联军而已。
若是对方涉足启明城惨案,自然要还清因果。何况是一城血债,天王老子来了,杀人偿命都是天理昭昭。
殷无极这灭门屠派的手段虽然激烈,但比不上启明城当初经历的万分之一惨痛。
“殷无极,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萧珩喉结滚动,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陛下,你有没有瞒着臣什么重要的事?”
殷无极将袖口捋上去,遮住伤势。可这短短的气血涌动时,他的大氅已经遮不住洇开的血,呈现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渍。
萧珩的目光望向地面,殷无极所站的地方,也有不规则的血迹滴落痕迹,刺目的很。
“你他娘的——”萧珩终于没忍住对君王不敬,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对着他毫不在意的神情,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搞法。”
萧珩勃然大怒:“殷无极!老子出征时带出去的是个活生生的陛下,回去的时候,老子可不想抬着你的棺!”
“将军,本座死了,不需要你收尸。准备一副衣冠即可。”
却没料到,殷无极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修长的身躯藏在黑狐裘里,平素波澜不惊的面庞,此时显的苍白憔悴许多。
他掀起眼眸,轻声道:“哥,我想回家了。”
“做完最后一件事,无论结局如何……”
殷无极侧过眼,遮住其中细碎的光点。视死如归时,他说起回家来,竟然还有几分期待。
萧珩怎么听不明白,他说的回家,不是生前,而是死后。
看着殷无极早就有决死之意的脸庞,谁也没法玷污这份意志。
这位沙场宿将听的骨髓都凉透了,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却硬是骂不出口,良久才道:
“陛下,魔宫也是你的家。也正是因为你……我们这些不着四六的家伙,才有今日的容身之处。”
“出征前夜,陆机那小子,朝服都没换就奔我那儿去,三令五申教我看好你,千万别教你发疯,做些无可挽回的事情——他说的并非担忧你误伤身边的人,而是担心你回不来……”
“还有将夜,从你那领了弑君的任务后,小猫儿坐在屋檐上,对着月亮发了一晚上的呆。老子把他领下来的时候,他满身的寒露,还傻傻的问我,如果你真的死了,还会不会有轮回转世……”
“……”殷无极合起眼。
他没说,魔宫君臣却心照不宣。
不会有了。
“殷无极,你听好。”萧珩沉声道,“我们当初跟随你,确实是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你身侧。”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早就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我、小猫儿,陆机,还有许多魔宫的臣子……都受你恩惠,得你庇护,为你出生入死。你只要在,魔宫就不会散……”
“听着,我们不会像赫连那家伙那样,把过重的期待和负担都压在你身上,否则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做什么?陛下,你不需要做无暇的神,你当然可以犯错,也可以冲动……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完成什么,魔宫豁出去陪你疯,不要紧。你不欠我们,是我们欠你。”
“你去问问,跟你出征的好儿郎们。”萧珩道,“跟随陛下出战,是他们一生的荣耀,陪你疯又如何,君王剑指之地,就是北渊魔兵征伐的方向。”
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似乎在听,又似乎飘远了神思。
萧珩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揪着君王的衣领说教。这样太逆臣。
可当大哥的,说教几句作死的弟弟怎么了。有本事来揍他。
萧珩放开君王的衣领,向后倚着门框,道:“当然,或许在陛下眼里,魔宫永远不是回忆里的那个故乡。你更想回到圣人的身边……无论最终和他是如何收场。但魔宫,永远会留下那个空悬的帝位,你是唯一的君王。”
“……罢了,你固执得很,看见这名单,恐怕满脑子都是复仇。”
萧珩望着他虽有动容,但是依旧坚决的眼神,叹了口气,“圣人了解你,他放出了一个你必定上钩的饵。”
“将军知我。”殷无极终于打破了沉默,沙哑地说。
没可能避战了。
圣人手中又多了一个筹码,殷无极一定会想知道这个答案。
萧珩在出征前建议选择挥戈东洲,除却战略目的外,也有私心。他和陆机都实在不愿意殷无极过早与谢衍对上。
或许随着战局的进展,他们能在与圣人对上之前就取得满意的战果,与仙门达成协议,安然退回北渊呢?
他们能够决定战争从何时开始,却无法决定其如何结束。
殷无极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蔓延魔纹的侧脸,他撩开眼帘的碎发,淡淡道:“真正身在局中,才会察觉:倘若我不与谢云霁交手,这一战,恐怕永远也停不下来。”
“他被寄托了仙门所有的期望,道祖败北的那一刻起,他这个仙门之主已然骑虎难下。”
“对他而言,议和是输,避战亦是输。倘若他以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身份,却在未曾一战的时候,因为利益考量向挑战者低头……当他低头的那一刻,圣人就不成其为圣人。”
“仙门能把他捧上神坛,也能把他摔下来。他若输了,他会万劫不复。……一个人,完美极致,趋近巅峰,所以一辈子只能赢不能输,当圣人可真是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