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魔君就囚在九幽,圣人一反常态,非但不杀,还谁也不准碰,这是何等荒唐的行径!
加上那位帝尊容貌端华,是绝世的美人,无疑是坐实了圣人慕色的传言。
谢衍没有解释,也不必。他只是我行我素。
雪覆微茫山间,风飘凌从问天阶走上来,刚踏进天问阁前的木桥,就见白相卿执伞等了许久。
风飘凌掸着蓝色儒袍上的浮雪,气的倒仰:“危难之际,是师尊力挽狂澜,那群妄人才能全须全尾地在这里讲闲话,现在不知恩图报,却编排上师尊了!”
“师尊在阁中等你。”白相卿无奈摇头,“师兄莫要生气,这些妄人之语,不足听。”
“不足听归不足听,但是难听啊!”
风飘凌脸色忽青忽白,压低声音,“……还有写‘那种东西’的,看着就要瞎了眼睛,简直是气煞我也。”
“什么?”白相卿茫然。
风飘凌直跺脚:“就是,那种……风月的玩意儿。说九幽底下,他们师徒……哎,污了师尊名声,我说不出口。师尊光风霁月,一世清白,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白相卿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苦笑:“在圣人东巡时,师兄忘了,我们是怎么多了个师娘出来的。”
风飘凌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他,差点吓晕过去,“别提醒我!”
师兄弟拌着嘴,一前一后,进入天问阁。
圣人住所依山环水,有天然屏障,在先前的灾劫里虽有损毁,但也都是外围的拱桥断裂,修缮一番即可。
谢衍支着木窗,斜倚在墙边,单手搭在小案上,静静地看窗外雪覆冰面,梅花枝低。
“来了?”谢衍也没回头,“相卿,灶下有温好的酒,先去取来。”
白相卿恭敬应是,转身去取酒。
在谢衍的示意下,风飘凌坐在谢衍对面留好的位置上,等待师长的下文。
白相卿取来酒,满上三枚酒盏。师尊甚少与他们一同饮酒,他笑道:“师尊今日倒是有雅兴,邀我们看雪饮酒。”
“药王赠的陈酿,藏了三百年,不必敬酒,自便即可。”谢衍说罢,掩袖,饮下烈酒。
他微微蹙起眉。
待师尊饮了,两人才举杯。
风飘凌向来修心,很少喝酒,忍不住赞道:“真是好酒,辛辣烧心,直冲天灵。”
白相卿雅士作风,最喜饮酒,笑道:“药王谷的酒名不虚传,醇厚辣口,回味绵柔有劲力,我们有口福了。”
明明像是白水,寡淡无味。
谢衍用唇轻抿,静了片刻,也没扫徒弟的兴致,只将杯盏里的酒饮尽,就不再斟。
他放下杯盏,温声道:“其余的,你们二人饮了吧,这些日子四处奔忙,也颇为辛苦,正好放松一番。”
二人不觉有他,被师尊温和关怀,高兴极了,推杯换盏,不多时就饮了大半。
谢衍支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他虽然鲜少饮食,但最近无论是茶还是酒,尝起来都像是白水,实在寡淡。
大概是道基动摇,其余四感暂时还正常,唯有味觉在减退,他已经很难尝出滋味了。
唯有……
圣人抚过唇畔,忽然想起魔君缭绕檀香的血,芳香扑鼻,甜美至极。
谢衍喉结滚动,忽然一阵焦渴。
“师尊,和北渊最终的谈判之日就近在眼前了,仙门的讨论也进行过几轮,您最终的决定是?”
酒过三巡,风飘凌微醺,大着胆子打探师尊的心思。
谢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骨有节奏地敲击小案,问道:“飘凌,如果你是个饥饿濒死之人,面前摆着一盘肉,你会不会吃?”
风飘凌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谢衍莞尔,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问:“如果,这是一盘人的血肉呢?”
风飘凌闻言愕然,随即坚决道:“何故残杀同类?人生当有气节,不吃,饿死也不吃。”
谢衍又看向白相卿。
白相卿看过饥民灾民,战乱流徙,倒是比风飘凌更接近民生,却叹息道:
“人食人之事,自古有之。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有的选,人自然不肯残杀同类。”
谢衍笑了,“你二人学习圣贤书,合该如此。”
“将自身的饱食,建立在对他人的敲骨吸髓上,或可生存延续,却非道德之举。”
谢衍说到这里,看向窗外。
一只鹰隼降落,叼住跳出冰洞死去的鱼,将腐肉啄食干净。
圣人眼底空旷,似有漫天风雪,道:“现在的仙门看上去还好,实则处处危机,最根本的还是资源不足。如果吞掉北渊,将魔道压榨到极限,能续命。”
谢衍有不下十种拆了北渊的办法,挑动分裂,扶持反对者,拉一派打一派,零零总总。但他不会用。
正如人不能吃人续命,他也不希望,仙门所谓的盛世是诞生在食腐之上。
当礼乐大同沦丧,人皆汲汲营营,踩着同类的尸体上位时,仙门就不成其为仙门了。
谢衍并不希望,明镜高悬下,皆是沐猴而冠者。
他叹息一声,“倘若走到盛极而衰的那一日,也是仙门的宿命,就如此吧。”
*
最终谈判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仙魔大战在圣人的主导下,最终以一个相对体面的姿态收场了。
陆机印下魔宫印章时,也有些恍惚。
停战协议的最终版本,并没有第一次那样条件苛刻,而是保持了仙修的风度,只要求了相对合理的数额。
因为并未将北渊洲逼上绝路,没有必要鱼死网破,萧珩退兵的时候也相当平静,不扰临近城池。
他回去还要面临帝位空悬,动荡不安的北渊洲,当然也得保住魔兵,不无意义地耗在仙门。
北渊魔兵撤走了,留下的是百废待兴的仙门。
有人觉得,谢衍明明拿捏住魔君,这么大的优势,却不肯狮子大开口多拿多要。圣人向来雷厉风行,并非懦弱无能之辈,此事多半是有问题。
也有人反驳,圣人最初是要了,无法达成妥协,为了最快结束战争,不得不让步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的原因,皆掩盖在茫茫的风雪之下了。
魔兵撤走的那一日,九幽点起了寒灯。
近些日子,殷无极不再自伤自毁,所以谢衍也不把他四肢绑缚起来,而是容他在九幽四处活动。
九幽添置了床和桌椅,谢衍还带了书进来,容他无聊时翻阅,也算五脏俱全。
反正无人可踏足九幽,谢衍索性给他的俘虏添置些生活用具,教他的幽囚生涯舒适一点。
谢衍不在的时候,殷无极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他的魔体可谓千疮百孔,魔气被锁,身体亏空严重,时不时会四肢发冷,跌倒在地,甚至半晌爬不起来。
“撤走了?”谢衍又归九幽,殷无极倚着床,将书卷放下,倦怠地抬起眼,语气古怪。
“走了。”谢衍将仙魔大战的善后收拾妥当,将战后的协定交给他看。
殷无极没说什么,他是圣人的阶下囚,正因为他,北渊才被动不利,哪有资格说话呢。
“我遵守了君子之约。”谢衍走近,径直坐在他床边,问道,“别崖,你还恨我吗?”
“这还用问?”殷无极瞥来,赤眸燃烧着的,是灼烧的、明亮的恨。
“好。”谢衍也不意外,甚至他十分希望殷无极保持着这激昂的恨。
恨亦是生命力。
比起憎恨,谢衍更怕看见的,是他的情人灰烬般毫无生机的瞳孔。
殷无极嗤笑,“圣人莫不是也疯了,竟也盼望着本座恨你?”
谢衍忽然嗅到一股极香甜的味道,混杂檀香与药香,从魔君单薄的玄色薄衫下透出,比最芬芳的酒更醉人。
圣人的漆黑眼眸涌动风暴,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失态地扶住床头,站起来,似乎要远离。
“圣人的美意,本座可要‘好好报答’。”
殷无极却拉住谢衍的手腕,猛然把师长拽到怀中,用手臂锁住他的腰。
他浑然不知圣人有多异常,他的血气有多香甜,而是染着这一身透骨香,挑衅他的圣人师尊。
“谢云霁,你等着,今日之仇,我会报复——”
殷无极骑在谢衍的腰上,还未说完,就被谢衍一个翻身压住。
他锁着铁链的双腕被谢衍反剪向上,抵在床头。衣袖落下,露出苍白的小臂。
紧接着,往日温雅清寒的君子低头,垂下细密的眼睫,鼻尖和唇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亲吻与嗅闻,似乎在确认什么。
“……真的是别崖的味道。”
他只能闻到他血气的芬芳了。
第525章 自古情深
时光长逝, 日子如水过去。
在战后休养生息的时间里,仙魔两道的大门彻底关上。仙门元气大伤, 需要缓口气;北渊则是更严重,这复仇之战开局挺好,该报的仇也报了,最终陛下不敌圣人,还成了他的俘虏,无疑是奇耻大辱。
魔君殷无极在时,尚能把控北渊政局,压制各种势力。他若不在朝中,魔宫对地方大魔与城主的掌控力, 就远不如过去了。
这些尘世的争端,影响不到九幽下的囚徒。
随着殷无极原本的致命伤势好转, 即使是谢衍, 也有些封不住他的魔气, 心魔随之苏醒。
在魔气被封的时候, 他异常清醒;但是随着魔气苏醒, 原本减淡的魔纹, 又时不时又会爬上他的躯体。
谢衍为锁链输入灵气, 检查封印, 将安眠镇静的汤药喂给被心魔折腾了许久的殷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