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九幽这么久了,满腔愤懑, 有点气力全都用来与圣人斗,逼他杀自己,着实疯得很。
此时,他第一次察觉到,他原来有这么痛,这么冷。
“谢云霁。”殷无极忽的叫了一声,他垂下头,鬓发凌乱散在大氅上,眸光无意识地瞧着作响的炭火,“我是不是不该,就这么轻易死了?”
谢衍的身影,原本藏在几步之外漆夜中。
此时,他终于走近,清如雪霁的容颜从幽暗中透出,鬓边长发垂落襟怀之前,低眉时,尽是圣人慈悲。
“怎么忽然想通了?”他触碰帝尊稠艳的脸庞,明明是如火的魔,此时却冷的像一块冰。
殷无极瘦削的右手伸出大氅,指尖似要嵌入他的手臂,如此紧攥着浮木。
用力时,他紧绷的手背隐约残留魔纹,攀附肌骨,汲取着生命。
谢衍反手覆上,握住他的腕,“别崖。”
“我根本解脱不了。”殷无极看向九幽的黑暗,原本是疯癫的眼睛,死志已决,此时却多了一分生的痛苦。
他不敢沉沉睡去,因果早已依附梦境。他时不时还会想起启明城残破的尸体,满是血色的灵山仙门,和江心公平地沉没的仙与魔。
“……仙魔大战的罪孽,仅我一死,根本赎不清。我若是求死,反倒是提前从痛苦中解脱,一了百了了。难道你们也清楚,我是在妄图躲避这一切……”
“谢云霁,因我而死的仙门修士,有多少人?”他仰起头,看向圣人。
谢衍安静了一会,道:“仙魔大战期间,死亡、失踪或沦为废人的仙门中人,大概一万七千有余。”
“这样啊,那么波及的凡人百姓呢?”
“……三四万吧。”谢衍语焉不详。
殷无极冷笑一声,道:“骗子。”
谢衍:“……帝尊的魔兵军纪严明,不伤凡人,不屠城池,所以被波及死亡者并不算多。”
“……但是算上因战争流离失所、被迫迁徙者,大概要加个零。”
修真者的战争并非凡人可承受,仙门大城又是仙凡混居,波及的凡人自然绝非寻常。
“这样啊……”殷无极裹着玄袍大氅,却在冷冰冰的数字里难以遏制地发抖。
他阖起眼,惨然一笑,道:“难怪圣人坚持要关着本座,这样的罪责,一死怎能了却呢?无论是何种惩罚,本座合该受着。”
谢衍不断在为局势降火,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今日之冲突,折损两百人;明日之战,就能陨落两千人。
人命在战争的收割里总是轻贱的,天道之下,修士也如刍狗。
圣人封了他的魔气,支撑他身体尽是圣人灵气,九幽下又十分安静,足以他清醒地复盘这段心魔侵体时间的疯狂。
殷无极原本盘坐在地,此时支起身体,微笑道:“仙魔大战的后果,本座会一力承担。圣人可以放心,本座会活着承受因果,此事不波及魔宫及北渊魔民……”
谢衍虽然想要他停止自毁,却不料,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难道陛下后悔了?”谢衍负手,神情幽微不定。
“相反,本座掀起仙魔大战,不曾后悔。”
殷无极的五指覆盖眼帘,微仰起头,眼里又漫起癫狂之色。
“倘若要权衡死伤利弊,北渊实力并不如仙门,本座也没有对上圣人必胜的把握。所以,倘若本座理智一些,这场战争没把握赢,所以不该打,对不对?”
“哪有什么必赢的战争?若是真的忍到那一日,北渊再出手反击,前面的欺/辱全都忍下来,恐怕还不到有能力反击的那一日,北渊就分崩离析了。”
殷无极冷眼瞧着谢衍,一针见血:“圣人还有闲心居高临下地悲悯本座,讨论是杀了本座,还是囚于九幽,是因为你赢了。”
“但是,倘若仙门没有谢云霁,此战赢的,必定是本座。”
谢衍凝眸,眼底是他似疯似狂的笑容。
殷无极指尖轻抚嘴唇,挑衅似的扬起眉,“本座输给了圣人,可没输给仙门!”
谢衍俯身,用拇指摩擦他的唇上的一抹朱色,莞尔,“有什么不一样?”
“圣人即仙门,但仙门,可不是圣人。”殷无极示意他附耳。
谢衍依言凑近,却被他在耳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殷无极经脉里是累累的伤,动一动都疼痛不已,又被谢衍反射性地扣住脖颈。
他冷汗涔涔,却在笑:“谢云霁,你能守着仙门天长地久吗?你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将仙门危亡系于你一人,是你最大的功绩,也是最大的错误!不就是熬吗,你不让本座去死,本座就活着,等着……等着看仙门自取灭亡的那天!”
谢衍似乎被说中什么,把覆在玄色大氅下的殷无极反手按在地上,猛然垂头,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殷无极听到他呼吸一瞬沉重,却还是大笑着,胸膛起伏着,越是痛越清醒。
“圣人失态了。你居然失态了,谢云霁,你也知道,现在的仙门根本不正常!”
谢衍的眼眸冰寒慑人,却是用膝盖和关节压制着他的反抗,厉声道:“殷别崖!”
回荡在他耳畔的,却是殷无极低沉的声音:
“你还能救仙门,一次,两次,无数次。但是你快要阻止不了仙门的衰落了——”
血。满襟是血。
九幽的地面冷透,大魔像是绮艳的厉鬼,拖曳一身沉重锁链,从玄色大氅中爬出。
他面庞秾丽,血色魔纹似藤蔓,不规则地攀附在苍白的身体上,墨发垂落单薄的袍服,似春天的杨柳,又是蔓延的青萝。
“谢云霁,你不是要熬鹰驯兽吗?”
殷无极双手撑在倒地面上的圣人肩上,将吻覆上他的脖颈,沉沉地笑着,嘶哑道:“那就来呀,看我们,谁熬得过谁。”
谢衍由着他攀在他的身上,脖颈一痛,原是又被他咬住要害,在喉头磨着牙,好似要咬穿他的动脉。
殷无极模糊地笑着,“你若受不了本座,觉得情爱不存,尽数消磨为仇。就断了灵气,教我去死,本座还要感谢您。”
“那别崖就想错了。”谢衍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按摩着他的后脑,却更像是无微不至的控制。
“……既是熬鹰,就是比拼谁更有耐心。”
圣人的手指摩擦那根穿透他肋下的雪白锁链。那亦是他的肋骨。
衣袍交叠,更是亲密无间。
谢衍低喘,似在他耳畔说,“在耐心上,我可不会输给别崖。你一日不脱出九幽,一日就会是我的猎物。”
“那你就吃了我。”
殷无极扳过他的脸,吻他冰冷又火热的眼睛。他倾身沉腰,笑了,“圣人不会不敢吧?”
谢衍忍耐着这股尖锐疼痛,却笑着把他扣在怀里,全盘接纳,神魂更深一步嵌合。
他能够感受得到,这种深入骨髓,如刀锋般的仇恨。
这种仇恨,足以劈开圣人的躯体,破开他的神魂,教他们支离破碎地融合在一起。
或许,在九幽下的他们,正是两只彼此撕咬的兽,谁都无法被宽恕。
……
待到云消雨歇,神魂的余韵还未消退,谢衍撑起身体,披上弃置在一侧的雪白外袍,才喘匀呼吸。
墨发垂落一侧时,他如江南烟水朦胧含蓄,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圣人君子清雅的侧脸,却无法柔和他如剑锋的漆眸。
“谢云霁。”
“嗯。”谢衍应了一声。
殷无极雪白赤/裸的躯体裹着玄色大氅,胸膛一起一伏,似乎也沉溺于这激荡,许久无法缓神。他斜倚在石壁上,稠丽的容颜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他终于像是活着,而不是弃身人间的鬼魂。
“师尊。”殷无极又罕见地唤了一声,他最近与谢衍横眉冷对,很少这么唤他。
谢衍看去,微挑眉梢,温声道:“怎么了,别崖。”
“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殷无极顿了一下,“不,你就是有病。”
他这种前脚恭恭敬敬地唤“师尊”,后脚就骂他有病的抽风劲儿,也挺脑子有疾的。
“怎么说?”谢衍的中衣已经毁了,此时只好把外袍裹的更矜持些,就当没发生。
反正在九幽底下,黑,除了对方,谁也看不见。
在橘色的暖光下,殷无极裹着玄袍,像个蚕宝宝似的倚在石壁上。袍服衣摆下铺着纵横的锁链,他伸直了小腿,脚踝锁扣碰撞出叮当声。
殷无极转过脸,嗤嗤一笑,尾音扬起,“把战败的宿敌关在这里,费尽心思吊着命,还纡尊降贵来睡他,难道不是有病?”
谢衍却缓缓梳起墨色长发,将玉冠重新戴起,声音清冽沉稳:“那又如何?”
“帝尊既是我的俘虏,又是倾世的美人。”
“你既完全属于我,怎么,我睡不得?”
第524章 透骨之香
仙魔大战的善后从深秋拖到第二年, 直到大雪封了微茫山。
受天道灾劫影响,宗门建筑还有些地方未修缮好。儒宗虽积淀深厚, 也经不住谢衍毁家纾难。
甚至他还拨出不少灵石,捐给其他需要战后重建的其他宗门,简直是高风亮节。
天下第一宗,弟子多半是认同圣人的“天下为公”理念。
他这仙门之主做的无可挑剔,却不乏有人暗地不满,皆因为圣人幽囚魔君之举。
外头早就哗然传开。连三相合力严查的宗门里,都不乏传言。
圣人多年前曾删去无涯君在仙门的全部记载,收回他的笔墨和遗留,是教殷无极与前师门划清界限, 不至成为他在北渊征伐的障碍。
无涯君,这位前圣人弟子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连三相听闻都不多。唯有大能们心照不宣。碍于圣人之面, 他们不提罢了。
此时, 仙门却莫名传出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 就是魔道帝尊殷无极的流言, 还编撰出数个版本的师徒不伦私情, 桩桩都煞有其事。
这些话本野史写道:无涯君叛出仙门, 是因为与圣人师徒畸恋被撞破, 谢衍捂不住盖子,才忍痛将其逐出中洲。他遁入北渊成尊后, 还不忘旧情, 与前师尊藕断丝连。
亦有版本声称:当年的魔君逆师犯上, 欲对圣人不轨。圣人震怒,才将其逐出师门。
还有为了编排圣人虚伪,把魔君写成小白花的:无涯君性情刚烈, 被道貌岸然的师父逼迫,不肯与师父不伦,在师门待不下去,索性叛门入魔,天高任鸟飞。
绝大多数的版本都在渲染:圣人心中有私,所以才与魔君掌控的北渊修好,从而坐视魔道壮大,养虎为患,最终反噬仙门。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原本没什么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