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606章

谢衍偶尔会携琴而至。

幽曲暗室中,他点起一盏油灯,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牢狱陈设简单,仅一张床,一面桌,一台书架。

除却与谢衍例行公事外, 他很少睡床,多半是打坐调息, 或是寻个角落半沉入识海。

谢衍提出过给他改善条件, 殷无极拒绝了。

他最终认了因果, 由圣人看守至死的监禁, 是对仙魔大战丧生或流离的凡人赎罪。他自然不欲在刑期里保持特殊待遇。

谢衍调好弦, 问:“别崖想听什么?”

“非风雅之地不奏琴, 九幽污秽, 恐污了圣人的琴音。”殷无极照例阴阳怪气。

但圣人琴音悦耳, 确是寂寞九幽下难得的天籁。

“有子期在,任何地方都可奏琴。”谢衍调试琴弦, 漫声道。

“……罢了, 好听的、哄人的话, 本座说不过你。”听他用高山流水的典故,殷无极的语气莫名软了些。

他想了想,有意为难:“不想听什么正声雅乐, 且来些戏文小调,最好是关于情爱的,本座爱听这个。”

他从过去就爱听些情情爱爱的戏曲。不但在仙门时爱看,成尊后他还亲手写过戏文。

帝尊写的戏文小曲,自成潮流。以北渊对他的推崇,再烂也会风行北渊,有的是人闭眼吹好。

不过他不欲带这个奢靡的头,让臣下揣摩到他的个人喜好,或是兴师动众地推广或者流传,才写好后封存,仅供自娱自乐。

在听到熟悉的音调从谢衍指尖流淌出来时,他一怔,想起很久以前,他戏谑似的寄给谢衍几折戏。

没写落款,毕竟是闲书,还是情情爱爱,格局不大。

他怕圣人笑话,又很想给他瞧瞧,才特地在文末强调:“是从北渊某处搜集而来,并非本座所作”。

谢衍的音律造诣极高,什么雅乐都难不倒他,但帝尊写的曲,和君子之器相差甚远,颇为婉转缠绵。

他担心谢衍认为这是“靡靡之音”,说他不务正业。

但谢衍的回信写道:“虽非正声,但也妙趣横生。”

又评判,“北渊音律,浪漫奇崛,与仙门迥然不同。”

在崇尚正音雅乐的圣人笔下,得了个“妙趣横生”的评判,已经不错。

殷无极当时还悄悄乐了一阵。

时至今日再奏响,虽是情爱之乐,但圣人抚琴,却好似有凤鸣之声。

但在已成仇敌的情人之间,却显得太讽刺了。

“……愿与君朝夕相对,琴瑟合弦,无猜嫌。梁上燕双飞,衔泥来筑巢,岁岁常相见。”殷无极弯了弯唇,笑容却极快褪去了。

他淡淡道:“本座,现在能收回这句话吗?”

谢衍弹琴的手一顿,明显的错音。

帝尊却不纠正他,他拨弄着腕上的镣铐,忽然觉得这副刑囚之具竟如此沉重。

他在笑,却几许怅然,“当初本座年轻不懂事。原来,与您岁岁常相见,比死还煎熬几分啊。”

听出他的抗拒之意,圣人停下拂弦的手,乐曲戛然而止。

他知道,殷无极不愿让他再奏下去了。

“罢了。”谢衍合起双眸。

爱早已面目全非,他们全都变了,偏执的偏执,怨怼的怨怼。谢衍又何必再弹奏旧日琴音,试图挽回如故的两人呢。

帝尊却在轻轻吟唱,声音低沉,戏文不成韵,调也随意的很。

“……长恨春花落,易变故人心。与君别天涯,死生不复见……”

死生不复见吗?

谢衍看向被琴弦割破的手指,一抹殷红,一声叹息。

“……若是有一日我死去,别崖会高兴吗?”他垂下睫,双眸沉没在黑暗里。

殷无极停下凌乱的小调,微敛容颜,冷笑道:“怎么,圣人也会威胁本座了?”

他倾身,握住谢衍流血的手指,赤红舌尖伸出,缓慢而色气地舔舐过他指尖的血。

好香。芬芳的香气。

殷无极竟然不知,自己何时习惯了把他咬出血,品尝他的一切。

同样,谢衍每次与他搏斗,甚至有意把他弄伤,也没有少尝他血的滋味。

他们互相依存,病态到极点;相互吞噬,却谁也无法杀了谁。

殷无极有时恨到想在情事中亲手弑杀师长,又在勒住他的脖颈时,忽然间泪流不止。他会混着咸腥的泪水,俯身咬住他的唇,也会把他扯进爱欲的狂潮里,在罪恶里沉沦不醒。

谢衍每次握着锁链驯兽,迫使他桀骜不驯的情人仰头看他,拇指缓缓抚摸他的唇时,又是否想过温柔地用剑穿透他的胸膛,给他一个淋漓痛快?

“别崖……”谢衍感觉到他唇舌的啜饮,微微的麻痒,再被含入,舌根卷着他的指尖,吮掉渗出的血。

那一滴指尖的血连着心,好像他的心脏被含在他的口中。

“那圣人,也得等本座来杀。”他的笑声含混嘶哑。

殷无极在谢衍的无名指根部狠狠留下一圈牙印,再满意地打量:“说定了,不准骗人,骗人是小狗。”

“……好,别崖来杀我,我等着。”谢衍抚摸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瑰丽的赤色眼眸,也微微笑了。

关于复仇与杀戮的诺言,在他们中间,比情话还要缠绵几分。

这世上,能杀死自己的唯有对方。

自己死后,值得托付一切后事的亦是对方。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关系。

即使从情感上抗拒与仇敌保持身体关系,但是神魂结合带来麻痹似的快感,成瘾。

殷无极尝过谢衍的血,与他性命双修,周而复始,早就被他教坏了。

圣人是绝对的支配者,不允许他反抗。

只要快而准地控制住殷无极的神魂,他多半就输了,最后只能由着师长拿捏。

即使殷无极时常会反噬,谢衍一时不察,被他摁住肆虐,也从来不会真的露出分毫软弱神态。

他多半是用更猛烈的驯服手段调弄他,让挑战他权威的囚徒被无形中操纵,最终完全崩溃在他掌心。

奖励与惩戒,熬鹰驯兽就该如此。

牢头必须在他的囚犯面前保持绝对的独/裁。

若是他表露出的态度不够强硬,手段不够残忍,就容易被抓到空隙,要被桀骜不驯的兽咬穿颈部、咀嚼血肉的。

帝尊从来不是等闲人物,他被囚于九幽下,看似驯服忍耐,却是卧薪尝胆似的忍。

他的锋芒未折,利能伤人,随时都会暴起,与他至死搏斗。

“我真恨你。”殷无极发出一声温热的叹息,他的身躯终于不再那样苍白衰弱,像是随时要化灰散去。

“那就恨。”谢衍环着他的肩膀上,伸手抚摸他赤/裸的脊背。

肌肉匀称,骨肉丰盈,终于被他养出了些精气神来。

用圣人最精纯的修为和血引喂了这么些年,帝尊被教坏了,也被喂熟了,甚至出现了病态的依赖。

谢衍久不至九幽,殷无极就像是戒断反应,从神髓里弥漫出焦躁来。

唯有谢衍抱住他,与他说些闲话,才会抚平他对温度的渴望。

难得的安静时刻,谢衍逐一抚摸过他的身体,穿透肋下的锁链、新新旧旧的伤痕、还有当年胸口的致命伤。

虽然有些伤口与血肉共生,有些结痂,但都真正留在了他的生命里,无法愈合。

“别看,很丑陋吧?”殷无极垂眸,抚摸他的手背,再握住,却是要捏碎他骨骼的力道。

还没神伤片刻,他眼眸一凌,讥讽道:“圣人有什么好伤感的?这些多半是您做的,您何必露出这副虚情假意的慈悲相,您有多残忍,本座又不是不知道。”

他冷笑:“圣人身处权力巅峰,你只需要自己的逻辑圆融自洽,旁人如何想,怕是从来不管吧。”

“别闹。”谢衍将宽敞的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修长的一段脖颈,还有隐没的痕迹。

纵情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发懒,不太想动。

即使被这般控诉,也不过是扯着他披如海藻的墨发,迫使他的囚徒低头俯首,向他献上一个吻。

谢衍早就对这些讥讽免疫,小狗被拴着,由着他揉捏调/教,再怎么尖牙利齿也翻不出掌心,也只有这张嘴不饶人。

索性让他骂两句过过瘾。再不济,亲上两下,他的唇就软了,很容易就能驯服。

殷无极被他吻过嘴唇,顿时就没声儿了。

不知圣人用了什么手段,仔细一瞧,他垂着头,刚刚分开的神魂还在敏感着。他恨不得离谢衍远些,又被他扯着链子,离不开他的温度,只能溢出一声叹息。

谢衍纤长的手指拂过他的面,轻轻拨开他黏湿的发,看向他的眼睛。

他微笑道:“伤痕总是会愈合的,只要时间够久……想来,这也十分可惜……”

“若是想要别崖永远记得我,我不会用伤痕,而是……罢了。”

圣人没有说完,又叹息一声,将点在他眉心的指尖移开,算是轻轻放过了他。

“听话一点,别崖。”圣人温和着说,“不然,师父会生气的。”

殷无极并不怕他的威胁,甚至微微冷笑:“你生气又怎样,杀了我?求之不得啊。”

谢衍将剑重新背回身后,又恢复了平日冷清寡淡的模样,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安静地离开了。

谢衍踏在九幽,正欲回山。风吹过,他不觉得冷,却忽然七情翻涌。

他遏制住回头的渴望,硬生生用手掌握住锋利的山海剑,鲜血淋漓也面不改色。

他此时触觉麻痹,根本不痛。

可刚才与情人缠绵时,圣人始终感觉到身体中的存在,而不是一缕孤魂野鬼。

谢衍想起帝尊光洁的脊背,还有腰侧,忽然觉得很适合作画,留下一些永远不会消去的痕迹。

但他很快收敛起这种欲望。

谢衍轻轻摇头:“把他当做我一生的墓碑,这件事太残忍,还是不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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