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制废除的土壤,完全不成熟。”谢衍又看完一则最新消息,展开册子添了一笔。
那封皮上写着《帝王策》,没有写落款,是因为他撰写许久,却不是为了著书立说。
殷无极于北渊称帝的那一日起,他就开始写,评判他的施政之法。
开始是教导的角度,不知何时起,他的笔法变了,甚至出现了“深有体会”“受益良多”等感悟,俨然是从他的做法中得到灵感,甚至会“师从弟子”了。
“师尊,师尊……”天问阁安静,阁外木桥上却是沈游之疾步而走的声音。
“游之,何事这么匆忙?”谢衍从容合起册子,藏于暗格里,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
“今早我去圣人庙外给思归树浇水……树、树快要……枯萎大半了。师尊快去看看……”
沈游之向来知道,那棵树对师尊很重要,定是头等大事,于是才一路疾行,甚至不顾雨水沾衣,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
谢衍果不其然一怔,“枯萎了?”
红衣少年有些焦急失落:“是啊,这些年来思归树一直有些萎靡,也都不开花了,师尊命我们拿甘露浇灌着,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可惜思归树也总是不开花,但之前叶子青青的,也没见到什么明显枯萎的迹象。”
“昨夜风疏雨骤,我今天专程路过圣人庙,却见思归树好些枝叶一夜凋敝,满地枯叶零落,这是什么不祥之兆吗?”
谢衍安静了片刻,似乎听到了某种脚步临近的声音,叹息道:“是吗?一夜凋敝啊,那就去看看吧。”
沈游之有些迷惑,他看着师尊并未露出喜怒的脸,只见他拂衣起身,带上一柄竹制的油纸伞。
思归树下,遍地金黄,落叶亦似飞鸟。
谢衍撑着伞,踩着咯吱咯吱的湿漉树叶,走到树下,轻轻地抚摸着大树。
“游之,树犹如此。”谢衍感受到树皮的粗糙,更像是命运的年轮,指尖抚摸过时,他也分明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人何以堪啊。”白衣圣人看向雨中的思归树,他知道,他的天年将至了。
“师尊是圣人,何必感伤岁月无常?”
谢衍的背影孤直如树,他没有回头望向弟子,道:“若是梧桐树枯萎了,凤凰还会归来吗?”
沈游之不明所以,只是从典故释义发散:“凤栖梧桐,就算梧桐树枯萎了,凤凰也会感怀旧日栖息之所,回来看看的吧?”
谢衍笑了,“若是如此,不必阻止,就让他回来看看吧。”
虽然此时的沈游之,还不知师尊真意,却是极其听话的徒弟,忙应道:“是应如此。”
谢衍远走而去,道:“守着微茫山。”
师尊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自从那个人被关在九幽下,天下太平了,师尊就很少在山中长居,而是经常远行。
有时候他的行踪不定,很多人来寻他,或是奉承,或是祈求,都寻不到圣人的踪迹。
正像他的时日不多,只愿为自己而活。
“……不会吧?”沈游之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师尊明明,春秋正盛啊?”
第532章 三劫齐动
想要阻止殷无极一心求死, 谢衍需要给他活着的理由。
否则,帝尊熬着日子, 也是在九幽之下自我惩罚。这种因果负担,耗竭心力,会毁了他。
这个理由的到来,恰逢其时。
谢衍淡淡看向他:“所以,你还不能死。”
听罢圣人对局势的陈述,殷无极看透了他的意图,却扶着膝,“……如果是圣人的谋算,只能说, 你成功了。”
现在北渊还没有大规模打起来,全是因为帝尊不死。
如果帝尊乍然离世, 北渊可不止人心浮动, 怕是下一刻就有无数大魔举旗称王, 引燃无边战火, 争这个至高无上的“帝尊”之位。
殷无极看清利害, 更是看透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 被圣人玩弄在掌心的滋味实在难熬。
他冷笑, “圣人费尽心思留住本座的性命, 却不能放本座出去,有什么用?难道你的本意, 就是让北渊保持在这将乱却不乱的平衡态中, 不能威胁仙门吗?”
谢衍:“没有永远的平衡, 在这个状态打破之前,帝尊若是能杀了我,离开九幽, 危局自解。”
“杀了圣人,呵,说得好听。”
殷无极拖曳锁链,走到他近前,手指穿过他的墨发,迫使他清霁无暇的面容上抬,正面相对。
飞雪似冰冷,剑锋般凌厉,是他的眼神。
他笑了,“圣人费尽周折,在本座面前钓着一个饵,逼着本座活到现在……难道本座身上,还有什么利益没有榨取干净,对圣人还有用处?”
谢衍弯起唇,“陛下猜呢?”
“不猜。”殷无极抚过他的面庞一侧,轻轻滑下,再轻而易举地卡住谢衍的脖颈,作势要用力,“您猜,本座想不想杀了您。”
力道在收紧,谢衍呼吸轻下来,没阻止他。
殷无极又不欲真的掐死谢衍,何况以他的修为,就算被咬穿喉咙也没那么容易死,他哪里可能真的掐断他的脖子。
他不过讥讽,“圣人之品德,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天下人皆叹服。本座是什么人,笼中囚徒而已,怎配猜测圣人的心思,污了圣人清名。”
“……景行行止吗?”谢衍伸手摸了摸颈侧,随手一抹,淤青很快就恢复如初。
“这是别崖的夸赞?那为师可就收下了。”
谢衍似乎听不见其中的讥讽之意。
“随您怎么想,好了,您请回吧。”殷无极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看向谢衍带来九幽的书册,语气厌倦。
这些年里,谢衍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谢衍的态度太难琢磨,他的身份必须关着他,最好永远不把他放归北渊;却有时会暗示,他有朝一日会离开九幽。
他的心魔安静了挺久,可见确实有转好的迹象。至少近些年,他少有整日沉溺于识海,反复做噩梦的倾向。
谢衍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消息,也会给他问题。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他的每一步是对是错。
“……即使在他的囚牢里,他也不忘师长之责吗?”
空无一人的监牢里,帝尊垂睫,笑了一声,却不达眼底。
“真是弄不懂你……谢云霁。”
*
近些年来,圣人遍访百家,各有交托。
墨家和法家已经换到下一代宗主,是老友的后继者,谢衍平日多有看顾。
离开法家时,法家宗主韩殊追出来送他,道:“如今世人多有妄言,圣人勿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先宗主在中洲水患殒身殉道,是为追求自己的道而死,并非是圣人倡导之过。”
“即使旁人觉得不值,可我们迄今仍不后悔在天灾之前,挡在凡人之前。若是百家作壁上观,任由凡人死去,今日之我们,恐怕耻于位列仙门。”
谢衍看着他身上的故友之影,心中微释,笑道:“那就把我交给你的事情,贯彻下去。”
“往后的世间,或有动荡。仙门百家难免受世事跌宕所累,失意或是沦落。但是,不可沦丧。”
“今日之精神,永不可忘。”
*
药王决明子闭关不见人,听闻圣人造访药王谷,才出关,破例迎接。
决明子照例为他配好需要的灵药。毕竟当年也去北渊替时任城主的殷无极看过病,他自诩长辈,见二人师徒纠缠,天下猜疑,难免多操心几分。
“谢小友,你和那孩子,就这么熬着……你当真舍得将他关上一辈子?”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接过扎好的药包。
他常来求药,付出重金,却不需要药王亲自调配。他的药方,药性如何,怕是连药王都猜不出来。
谢衍回避这个话题,“他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决明子抚摸白髯,打量容颜如故的圣人,从眉心到面色,他凝神,“圣人,把手腕伸出来,让老朽瞧瞧。”
“无妨。”谢衍拢袖,“劳烦药王挂心。”
他向来这样冷淡,即使是友人至交,也难看穿他的心事。
“圣人的药石之术不下于老朽,来我药王谷,也是因为药王谷常年收购天材地宝,许多常规的药材供应充足,你能省些时间。”
药王决明子前半句话还算和蔼,而后厉声斥道,“不要讳疾忌医,圣人。别以为你血气亏空、修为暗损的面相,老朽看不出来。”
敢于面斥圣人的,也就是谢衍在天问先生时期就结识的旧交。
决明子绕他周身一圈,又倒退两步,看出些许不对,“障眼法?快快除了,免得影响老朽看病。”
圣人谢衍的障眼法极其厉害,他又是万法之宗,世上少有人能窥破法相。
倘若某日被窥破,若不是圣人有意为之,就说明,他的修为在倒退,法相已有瑕疵。
决明子心里顿生疑窦。虽说他有精于药石的慧眼,又留心观察,但毕竟差着境界,圣人的法门能让他窥破,不妙的迹象。
谢衍心有隐瞒,“药王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决明子可不好糊弄,他发现什么,面色陡变:“若老朽没记错,圣人寿数才至两千五百岁。照理说,圣人道体,灵力最是精纯,四千余岁才会出现衰败迹象。圣人才至盛年,为何发间已有霜白?”
说罢,他赫然并指,捻起一缕圣人垂在身后的长发,层叠的浓黑中,一缕银白清晰可辨。
决明子加重了语气,“圣人,你在谋划什么?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衍不肯让药王窥脉象,只道:“近来仙门事务繁多,心力憔悴,多了几根白发。等闲下来,调养一阵,仍可如初。药王,我亦通药石。”
“医者不自医!”决明子明知他是糊弄,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拗不过圣人。
决明子又道:“老朽闭关时,也听闻圣人近年来遍访百家,百家宗主之位,虽各有变动,但圣人威望依旧……”
谢衍回答巧妙:“百家道统,各有所长。吾登门拜访,有所托付,也是为了仙门的未来。”
圣人心思难测,说的事情不假,却隐去真正重要处。
素锦长袖下,是腕部纵横的伤,或新或旧,总是以障眼法遮住,很难看出端倪。
九幽之下昏暗无光,本就难辨障眼法。殷无极被他封了魔气,谢衍又不露半分异常。
状态不好,他就不去。待到好些再去看他的囚徒,每次来去匆匆,竟也是瞒了过去。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取了药材后,放回袖里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