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江上清风
即使尊严被践踏在脚底, 后背被烙上象征战败与耻辱的烙印……
宿敌仇雠的名姓,自此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神魂里, 逃不出的一字之囚。
“忍着,忍着……忍着!”
刺青烙在皮肉里,殷无极伏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后腰却鲜血淋漓。
剧痛之中,神魂被割开,谢衍在他的魂魄处填入圣人的神魂印记,是占有,也是禁锢。
殷无极数度遏制不住痛苦, 几乎疯狂,甚至想要躲入识海, 躲开师尊施加于神魂的刑罚, 可他的识海早就被圣人掌控, 终是徒劳。
活着, 不能死, 出去, 然后向他报复!
仙门强悍, 又如何, 圣人无解,又如何?
他得活着, 不能疯, 也不能死。活着的姿态难看又如何?
他就这样, 卧薪尝胆,总能忍过最低谷和最耻辱,熬到脱出九幽裂缝的时刻。
“终有一日, 本座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尽数还给圣人!”
三千越甲可吞吴,且待来日。来日定能——!
殷无极眼眸浓郁到滴血,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昂首看着他,咬牙道:“谢云霁,本座要在你的心脏上,烙上抹不去的名字。教你尝尝,本座今日经受的无边痛苦……”
恨意,浓烈的恨意。真是璀璨。
“好,很好。”谢衍盘膝坐在伏于地面的囚徒面前,双眸漆黑如潭水。
他看囚徒喘/息与挣扎,“别崖,你会背负我的名字,直到……”谢衍没有说下去。
“衍”之一字,鲜血淋漓,曲折笔锋却无比鲜明,随着殷无极腰身的耸动而起伏。
漫长的沉寂后,谢衍撩开殷无极因而黏在雪白脸庞上的潮湿发络,摁住他的激烈抵抗,在眉心落下一个吻。
“若是帝尊有朝一日离开九幽,向我寻仇,哪怕是要亲手杀了我……”谢衍似是允诺,低声道,“亲手做下的罪孽,我会逐一还清。”
“即使别崖要我的性命,我也不反对。”圣人一诺,自然是有效的。
殷无极根本没力气反驳他,只余连连冷笑,:“杀了你?那多便宜你,谢云霁,本座会亲手将你抓回魔宫……你关了我多久,我就关你多久,还要更长,别当本座敬你,就不会使用折磨人的手段,我会教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衍眼波一动,凝视着殷无极张合的唇,淡红色,尽是咬痕,染着血,像抹了香甜的花汁。
他又要沉溺在这混着浓烈佛香的血味中了。
“好。”谢衍答应了这看似荒唐的报复。
失控之前,他擦尽手上的血,似有一瞬,他的目光没有落点,轻飘飘的。
九幽昏暗,眼前是茫茫噪点,唯有别崖有着瑰丽的色彩。
殷无极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异常。
“谢云霁,你许下这些荒唐的诺言,又有何用?你一世为仙门,难道会亲手把我放出九幽大狱吗?”
他冷笑:“这样哄人的话,你还要说多少遍才会腻?”
谢衍却笑道:“如果吾有朝一日落在陛下手里,今日之仇,你可尽数施于吾身。”
他顶着殷无极尖锐的目光,重新用玄铁锁链束缚住他,背起长剑,离开了九幽。
腥烈的风吹过大狱之上,谢衍的手腕不住颤抖,握住红尘卷时,才将将稳住。
五感失灵,有时敏锐到极致,七情六欲丰沛,极易调动起圣人的魔性;
有时却一片茫茫灰白,好似将他掷于荒无人烟的空城,他踽踽独行。
这是反噬。
他心想:“我快要克制不住情劫了。”
谢衍在给殷无极的神魂烙印里,下了一道禁术。
或许是禁术里注入了圣人的精魄,殷无极的排异反应极大,才那样痛苦。可这一道烙印,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自然会起效用。
“……给了出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过这样,怕是真的压制不住三劫了。”
圣人轻轻叹息,压平眼底混乱的光,道:“光是闻见血气,我就克制不住想杀他……这情劫的反噬,真是凶恶。”
但凡他再留片刻,殷无极的身上,怕是就不止这一处伤痕了。
谢衍毫不意外,他会弄伤别崖,只想听到他的声音,更变本加厉地拥有他,驯化他,直到把两个人都折磨到癫狂。
事实上,他们确实疯了。
若殷无极能脱离九幽,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圣人的喉咙,把他招人恨的师尊嵌在身体里。
直到两头疯狂的困兽流尽了血,烧干了骨,死在一处,也算同穴。
情劫反噬到极致,谢衍有多爱殷无极,就有多想杀了他。
哪怕堕入森罗十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带那孩子一起走。哪怕他恨他。
再回望九幽时,谢衍看见无数仰着脸看向他的影子,诡谲的暗。
漆黑、残忍,虚无的魔性,终于对着一生不败的圣人露出了獠牙。
圣人谢衍没有败过。即使是与天道对弈,他也与之分庭抗礼。
这世上能够杀了圣人的,唯有他自己。
*
九霄雷动,天命将至。
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齐动。
他已经不能如常引领仙门,就将事务分给儒门三相,嘱咐他们暂代圣人职权,自己不知所踪。
登仙天劫,是最顶级的雷劫。
谢衍不欲与他人走得太近,否则雷劫落下时,沾了即化飞灰,平白累及他人。
圣人主动放逐了自己。
他生性爱山水,尤爱这江上清风。
谢衍登舟,自微茫山“舍昼夜”顺流而下。小舟飘摇,他也漂泊,与江枫渔火同眠。
江心沉,酒微冷,风似悲泣似幽咽。
暮光与斜月照在他的身上,岭上寒雪作襟袍,裁一段月光作玉带,当是绝顶风流。
可惜,圣人檀墨的长发也被月光染白,深深浅浅,岁月煎熬。
谢衍垂下眼睫,似是笑了,他执着酒盏,将烈酒泼向江心。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谢衍要从水中捞起月亮,却掬了一捧幽冷的水,感觉不出冰冷的温度。
他随手放走江水,笑道:“倘若就此逝于川上,寄身天地之间,摆脱形骸之累,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在。”
“……这是我当年,发下大宏愿时,就早已抛却的梦想。”
谢衍少有地想起当年戏谑之语。
当初,别崖还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四海为家。
舟船入明月,少年殷无极就在炉边摇着蒲扇煮茶,听着师尊说:“衍少时离家,浪游天下,兴之所至,偶尔也会觉得寂寥。”
“惟愿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作伴,观四季轮转,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少年替他斟茶,咬着唇,“师尊出世之人,潇洒不凡,也会想要一位红尘知己?”
“自此遁入江湖,也是要有美人作陪。”
谢衍看小徒弟满眼心事,也是笑了,将他拉到身边,抚过他的脸庞,漫声哄道:
“别崖最漂亮,有你陪着为师,胜过朱颜无数。”
后来圣人与诸子百家行舟于清江,门徒弟子陪伴身侧,听他讲道,正是仙门最辉煌的岁月照影。
舟行万里,白日放歌须纵酒时,谢衍醉了,酒泼衣衫,忽觉有人唤他。
一睁眼,天蒙蒙,他见到的是帝尊。
美人玄袍矜贵,面容宛如春花秋月,俯身摘去他鬓发上沾染的杨花。
他笑道:“圣人,桂子熟了。我烹了茶,要不要饮一杯?”
……
谢衍本以为,当年作为“天问先生”的他,早就死在了登圣的那一日。
他想实现先贤那个“天下大同”的梦,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景变为现实,他就得摒弃真正的自己。
仙门,苍生,天下,大义,公道。
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早就做不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谢云霁。
微茫山儒宗初立,他的大宏愿,也是约束自己的枷锁。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是天下的圣人,并非只是殷别崖的师尊。
圣人执掌公平,不可徇私,此乃天道,合理。
那谢云霁呢?
他活在哪里?
……
谢衍的眼已经不能如常视物。
他不想为眼底的重重魔性所累,从而走火入魔,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凭神识感知环境。
倏忽间,他看见上古圣贤君子齐聚川上,望着他的舟船经过,长长嗟叹。
谢衍不知那是幻象来源于何处,是斥责,还是失望。他甚至不知这是梦,还是醒。
他登上船头,白衣临风而立,在经过江崖时与上古群贤一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