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612章

他们无疑都死了,死在上古,死在洪荒,死在浩劫。没有圣人会永生不死。

死亡是人之一生的终结,却是圣人伟业的开篇。

峨冠博带的圣人重重拄杖,好似地崩山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振聋发聩。

声似惊雷,隆隆作响:“如今这天下,仙门所及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门徒!”

“圣人,这般成为了儒教的儒道,不是稳定,而是禁锢。难道,这般萧条如一潭死水的世界,这就是你愿景中的“天下大同”吗?”

“你若不死,这天下第一宗的影响,还会百年、千年地持续,时至今日,你该死了。”

谢衍忽然想起帝尊当年的评点,叹息:“时至今日,我方知,儒冠多误身啊。”

圣人之死的谶语,他在心魔之城就感知到,却第一次正面先贤的质问。

“为何不顺应天命?”

“看清楚,在逆流而上的,是你!”

谢衍拂袖,慨然道:“因为,天命可违!”

“放肆!”

“吾有朝一日,必将登临天之上。”谢衍毫不动摇,“吾可与天试比高!”

相信天人感应的先贤,推崇受命于天的圣人,也没有想过真正违逆天命。

时隔数万年,早已死去的先贤幻象,忽的听见一句逆天之辞。

何其狂妄!

有先贤幻象不解,“你本是天生圣人,终落得老病孤舟,自我流放的下场。如此境遇,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你为何还能相信,自己以人之身,可以违逆天道?”

“因为……”

天河之水向他漫漶而来,九重雷劫蕴藏其中,好似天道的追魂索命。

沧浪之水清兮!谢衍猛然回头,忽觉这沧浪曾经是如何顺流将他推动,如今就如何向他席卷而来,倾覆他的立锥之地。

谢衍并未臣服于这逆流的冲击,而是白衣临江,乘着清风明月,悍然破开激流。

他的心境,从纷乱变作坚决,昂首望向天地辽阔,只觉眼前一片涤荡。

“天道不公!”

魔性终压不住圣,他笑道:

“我要为救一个人……”

“杀了天道!”

谢衍醒来时,正躺在漂泊的舟船上。江水平静,不知天在水上,还是人在水下。

他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想遮住眼帘,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看不见,自然就不必遮挡光源。

谢衍支起身,轻轻咳嗽一声,他感觉到衰朽的降临:“红尘,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时候了。”红尘卷答非所问。

谢衍笑了:“好。”

第535章 九幽钟鸣

谢衍有过鼎盛的千岁华年, 天下传唱他的名姓,歌颂他的功绩。

他救生民于水火, 扶大厦于将倾,千里平波于微澜,免苍生于涂炭。

山海剑下,人仙妖魔鬼皆惧,两任魔尊一斩一囚,仙魔大战二战二胜,就连天道也被阻于于界外。

他威名最煊赫时,天下朝圣,隐士大能皆在他面前瞻衣俯首。

时至今日, 微茫山问天阶前,往来宾客如织, 皆想瞻仰圣人一面。

谁能想到, 圣人谢衍也有走向衰亡的一日。

谢衍却不以为怪, 乘坐天地一扁舟, 顺着江流而下, 渐向渺茫的大海。

即将落下的金乌一轮, 折射出漫漫的余晖, 万千光芒飞掠他的袖袍, 引圣人回首。

谢衍遥望,浩荡东流水, 一去不回头。

白衣圣人不再奏琴。君子之乐, 在此情此景下, 也嫌五十弦太少,难纾心怀。

不如返璞归真。他随手取来喝空的酒盏,对着飞逝的流光, 屈指,击节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是在悲昼短夜长,还是感叹人寿短暂,无法再行舟万里。他不言,亦不知其意。

江上流风,唯有青眼高歌。

“人寿苦短,时不久长。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谢衍的面容清霁雅致,单手抚着膝,再撩起染着霜白的发,温凉如雪,在指尖如烟云流淌。

他并不耻于面对孤老,悲叹时不我待,而是感叹,“唯有舍了这一身虚骸形,才可与天一争!”

红尘卷此时微微一亮,“谢云霁,仙门之主的事务,你交给徒弟后,已有十几年未过问。”

“也该练练那三个小家伙,吾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谢衍:“莫看仙门光鲜,背地里,少不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待我去后,他们怕不是再难山中清修,而是该直面道统倾轧了。那三个孩子,若是现在吾在时,还不能试着立起来,何时能在儒道中独当一面?”

他的话里有话。

仅在儒道独当一面,这意味着,谢衍既不认为儒门三相担的起仙门之主的重任,只能替他维护儒道道统而已。

“我在时,他们自然顺风顺水,即使惹出祸事,多少也有师长扫尾。”

谢衍道,“仙门的权力顶层,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且看他们能走多远吧。再不济,以他的心性,也会看顾师弟一二的。”

至于仙门之主的位置……

谢衍当年受禅。如今道祖还在,他却要离去,理应将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道门了。

道祖之徒中,比起性格偏狭的宋澜,他更看好侠义正直的叶轻舟。

借试剑接触后,谢衍也看出他无心于此,只愿辅佐师兄宋澜,道祖在二徒中另有私心,于是也就不再提。

他心里有所属,所以也不提。

外人观仙门,只道圣人如日月齐光,却不知权力背后白骨蔽路。

谢衍镇在仙门,废除陈规,厉行改革,用德与法将各宗凝聚在“仙门”的共同体中。

儒释道内部互噬,道统倾轧、杀人夺宝的情况才好很多。

往上追溯千年,死于杀人夺宝的修士,在家族养蛊中饮恨的天才,埋骨洞天福地的骄子,数不胜数。

还有暗地里的矛盾,腐败、背叛、出卖、反目……

“余下之事,你不作安排?”红尘道又问。

“安排什么?”谢衍放下酒盏。他的双眼不能视物,态度依旧淡然孤高,好似五感如常。

“即使离去,也要让仙门,乃至整个世界都按照我的遗志运转吗?”

他笑了,“那这样,圣人之死,又有何意义?”

谢衍将淡如白水的烈酒倾入江中。时至今日,他虽不后悔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维系盛世的举动。

毕竟,受益于这盛世的人太多。不仅是修真者,凡人生于和平年代,也总比动荡来的好些。

不是他不想继续维持。可是圣人双手卸力,已然渐渐勒不住这根维持稳定的绳索。

老病孤舟。他终究是累了。

谢衍自省时,也不讳言功与过:“吾于仙门,是最强的防线,也是最大的禁锢。”

“圣人不死,仙门就永远有可依赖的靠山,理所当然地依照惯性走下去,在承平已久的温室中腐烂,不知春秋变化。”

“吾总将危机扼杀于到来之前,数千年的太平盛世,是为让凡人,让仙门的后生能够不必经历离乱与动荡。”

“和平太久了,久到忘却战争的模样。仙魔大战之时,仙门各宗大多各自为战,互相推脱,明明具备一战之力,却宁愿独善其身;明明无法面对一场真正的血战,却依旧心生贪婪,妄图火中取栗……”

“若不是吾擒下魔君,仙魔大战再打下去,赢面不大。”

谢衍就算再强,也仅是一人。

一场战争,消磨掉粉饰的和平,更是磨去了仙门的精气神。即使是圣人,看着死水一般的仙门,也会无力回天。

根子烂掉了。

若不是仙魔大战来的仓促,他的大限也不会这么快就到来,他或许还会做些什么,让过度时间更加平缓。

可如今,时间不够了。

但谢衍并不后悔用圣人的寿元去换殷无极的性命。

“……圣人终究是人,而非天命。今后的路,也该由后人来走了。”他这一语,似乎也意有所指。

听闻此言,红尘道似乎在审视圣人:

“仙门不平静,史无前例的天劫正在酝酿,会是谁的?你这个时候退隐幕后,怕是许多人都等着你渡劫失败,好瓜分你的一切……”

“……食腐的秃鹫,围过来了。”谢衍答非所问。

江水送君,带他渡过峡谷的中央。

谢衍伸手接住一滴天穹落下的雨水,却仰头,双目汇聚神识,“看”向一片黑压压的暗影。

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些敏锐的凶禽低飞,似乎是嗅到死气而来,似要俯冲过来,却慑于他的灵气纯正,徘徊不敢靠近。

“即使觉得我将要死去,也不敢靠近吗?”谢衍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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