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卷沉默片刻,道:“你刚刚把天魂分割出来,此时三魂不全,当然有幽冥使者寻路而来,以为是一名将死之人。”
谁知道,这位三魂不全的“将死之人”,即使发如霜雪,病痛缠身,命不久矣,也能强到如此无解?
“吾确实是将死之人。”谢衍坦然承认。
“哪有你这般的将死之人?依旧能够提剑劈开江流,分开山海的‘将死之人’?”
谢衍淡笑一声,孤直如雪松,言语间蕴着绝强自信:“将要杀死我的,可不是天命。”
而是他自己。
“圣人死去之时,无益于一场浩大的鲸落。”
“上古神书,《五运历年纪》有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谢衍直起身,孤直傲岸的身影立于船头。五感虽封,但在神识笼罩下,他依旧“听”见了浩荡的江流。
他道:“上神盘古之躯,诞生于混沌,又转瞬化为天地万物,泽陂生灵……”
“虽说吾之渺小,与上古洪荒的圣人相比,如沧海一粟。”
“但吾虽不才,志不可夺,愿效上古之行。倘若圣人坠天释放出的机遇,能够推动什么,改变什么,或是哺育什么的诞生……那吾也不算白受一场九重雷劫。”
“何况……天道的异常,我要去探一探。过往的线索都很零散,我唯有一次机会,能够真正与‘道’面对面。只有亲眼见证,吾才会明白要对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衍知道有异,但也会将这条即将衰朽的残命用到极致。
他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的死亡,即使这意味着他被天劫挫骨扬灰。
但以谢衍的心性,富贵声名于他何加焉。
即使知道自己会片骨无存,怕是也不会动摇片刻吧。
“日月啊,此时要落下去了。”谢衍负手,自言自语,“何时能换了新天呢?”
红尘卷似乎也听不下去了,卷轴亮了亮,“历劫成功之后,记得回来取你的魂魄。”
“天道的影响无所不在,合道者,你此行艰难,只能以残魂携着残缺的道躲入罅隙……还好你身上有着‘道’,能够遮掩你的魂魄气息,但是究竟能不能躲过天道,历劫成功,全看你自己了。”
这是一条大道孤行的路。
“若是失败呢?”谢衍虽然这样说,但他唇边的一抹笑意,看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红尘道半晌无语:“……和合道者绑在一条船上,还能怎么办?”
“难得听你泄气。”谢衍轻轻抚过合起的卷轴,“我自愿入红尘,你难道不高兴?”
红尘道:“……”
祂忽悠了那么久,才终于挖到天道的墙角——最强的合道者。
祂想要取代天道,成败在此一举,哪有到了紧要关头不乐意的?
谢衍温声道:“天道可不是好对付的,想要欺天骗命,仅仅是死,还不够。圣人之死,理当惊天动地,举世皆知。”
“想要成就“道”,就不该拘泥于形貌躯壳。生亦是死,死即是生。此身之死,亦是魂魄永生。”
“何况,圣人之死,也会放他自由。”
谢衍忽地一笑,他竟是有几分高兴,好似终于得偿所愿。“毕竟,他的刑期,是圣人的‘有生之年’,也不算诓骗吧。”
“……真是个疯子。”即使是红尘卷,数万万年来,也没见过这样疯狂、大胆又理智的合道者。
他或许从仙魔大战开始时,就布好了生前与死后的局。把自己的命算计到极致,也不愧是谢云霁。
雷劫在凝聚成型,谢衍将红尘卷合上,道:“红尘,太阳快落下了,我事先联系过两位圣人,如今也差不多该来了。”
“修为与记忆,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红尘卷被他分成两截。
谢衍只会带一半去渡天劫,余下的半卷红尘,他将其放置于江水中,让其随波逐流。
无论如何,不能带回儒宗。那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
待谢衍回来,红尘残卷自然会在冥冥中将他召唤到身边。
无论红尘卷暂寄于何处,谢衍身合红尘道,都有办法重新掌控,也不介意其在外漂流。
“五百年,至多五百年,我会回到此世。”
谢衍残留的记忆也消退前,对着红尘卷说:“红尘,届时为我准备好一具根骨与我相仿,也能掩饰逆天命格的身体。”
“先用红尘秘术伪造一个意识支撑着,要与活人无二,至于留下什么因果,我之转世,自然会去还上。”
谢衍似乎想起什么,笑了:“……这具躯体的名字,不如就叫‘谢景行’吧。”
“如你所愿。”
红尘卷听罢,应了他的要求,主动沉入江底。
一切尘埃落定。他要去渡劫了。
孤舟之上的白衣圣人,提起长剑,像是凌空走上天阶,将与天道再度对弈。
儒袍衣袂飘飞如鹤羽,如雪长发再度染上墨色,好似短暂燃烧至极致的回光返照。
不多时,谢衍就行至云海中央。
佛道二圣,自东西驾祥瑞而来,为圣人护法。
云海之外,微茫山巅。
儒门三相得知师尊即将渡天劫,已经等在忘忧台上,不知不觉泪洒衣襟。
雷劫降落,天地皆动。
九霄之上的雷劫几乎要毁灭一切,入魔的天道惩罚着逆天者,却被他用性命堵住天的裂口。
九幽大钟敲响了。
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
在碎为齑粉之前,白衣临江的圣贤回望人间,涣散的视线好似有一刻短暂的回归。
钟声响彻,第六下,第七下。
谢衍的最后一次回首,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九幽,似乎要隔着万水千山望向他赤色的眼睛。
“别崖,师父会活着回来。”
圣人的誓言,随着他化为飞灰的道体,消融在九霄雷劫里,却似一段温柔的春风:
“……然后,许你长生。”
九幽之下。
最后的钟声,敲响了。
第536章 同渡天河
“圣人, 醒了吗?”
天河流水自船边漫溯而去,似漫天璀璨的星辉。
结界护着舟楫, 一圣一尊逆着川流而上,作别凡世,歌别红尘,从浩荡江流启航,直抵天之上。
劫雷在侧,雪亮的光照出深黯天河中流动的彩。陆离之下有什么,早分辨不清。
帝尊视之寻常, 专心为舟船摇橹,载动神游物外的圣人。
“前方就是天河尽头。”
殷无极回眸,望向白衣风流的谢衍, 声音清浅,“师尊睡了许久,可有不适?”
谢衍抵着额, 似困于一段记忆。他的灵魂深处,甚至还有当年天劫中粉身碎骨的幻痛。
涣散的眸光终而凝聚, 汇到殷无极身上, 映出帝尊艳绝天下的姿容。
谢衍伸手摸到近在咫尺的剑, 盘膝坐起,恍然:“总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殷无极哑然失笑。
“生死关前, 圣人倒是有闲情逸致,原是没把天道看在眼里。”
谢衍也笑:“五百年,大梦须臾,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说罢,他摇晃着杯中残酒, “没了。”
闯天门,无疑是九死一生。
可谢衍神情淡然,帝尊眉目舒展,谁也没关注劫雷如何,天门艰险,眸中皆是对方的影子。
溯天河,看星如浪涌,雷劫也成了一种景观。
殷无极拂衣,坐在他身侧,倒酒,作寻常闲谈:“您梦见什么了?”
他倾完酒,五指修长,抚过师尊的手背,满含暗喻的撩拨,“是梦中龙象,还是九阙仙境……”
谢衍哪会放过他,当即捉住他的指骨,反手握紧,定定瞧着他:“我若说,梦见别崖,你会如何?”
殷无极虽然是有心撩拨他,但被他反客为主,忙抬手,遮掩面上绯色。
孤冷许多的帝王,似乎找回少时的心境。殷无极轻咳,恼道:“谢云霁,几千年了,你惯是爱说些甜言蜜语,糊弄本座,害不害臊?”
“怎么算是糊弄?”
谢衍观他,如观梦里的花。秾丽,热烈,又情愁无限,缠绵缱绻。
帝尊不笑时,凛然孤绝;弯起眉眼时,若春山远黛,浓淡皆有情致。
谢衍弯起唇,抚过殷无极的侧颊,小狗本能地蹭蹭他的掌心,却听他笑道:“别崖这样漂亮,仙宫瑶池再美,也比你不如。”
无论何时,帝尊都是那个被师尊揉搓逗弄的命。
谢衍起兴,逗弄他,他嘴上硬的很,身体却止不住地乖了,听他的话,又被他哄的毛都顺了。
殷无极很想问问他:“在您心里,天宫仙境,是真的不如我么?”
或是问:“我与登天门,哪个更重要些?”
若是少年时候,他或许真的会执拗地追问师尊,问他心中的顺位;
也会仓皇地掩藏心事,懂事一些,不要说些没格局的话,让心怀苍生的圣人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