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是总说,岁月不败美人。我就算也变成白头发,师尊也不会嫌弃我的,对吧?”殷无极被他修好,再从师长膝上爬起来,撩起他一抹银发,作势要亲。
他敏感多情,满心想着与师长白首作伴,也能稍稍宽慰被老病缠身的师尊。
殷无极忽然凝住,看到谢衍莹润通透、蕴着非凡光彩的黑眸。
这是丝毫不显苍老的眼神。
他见过老去的圣人。在五百年后的仙魔大战战场上,道祖与佛宗都老了,那种龙钟老态,如一段朽木,即使是走向终结的殷无极也不欲再纠缠,看他们与死人无异。
没有必要。老就是老,死便是死。圣位大能也不能免俗。
此时的谢衍,完全不一样。
白发青年的心湖如静水,没有怨愤,亦无有不甘。
这种通透与超越,正是尝过为人之苦乐悲酸才有的情感。似乎从鬼界归来后,他就一直如此。
殷无极端详着他的眼睛,伸手抚过,忽然郑重问道:“谢云霁,人如何成圣?”
谢衍选择将圣人气运剥离,在修真界等同反向成圣。
只因为常规的“成圣”是指超凡入圣,从此天地逍遥。哪有主动放弃机缘,甚至还遭天道所忌的道理呢?
听到他的疑问,谢衍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缓缓笑道:“为圣人者,当兼济天下,那样的成圣之路,我已走过一次,有其优越,亦有其局限。但总归,那条路并不算坏。”
他的选择,不代表否认来时路。
当年不知天道真相的谢衍认为,顺应天道是更现实、更稳妥的道路。实际上,圣人的权力与地位也让他的改革得以实施,也造就了修真界的千年盛世。
谢衍看向灰暗的天穹上,怒雷狂奔,遮风避雨的草庐摇摇欲坠,他却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谁说,人不可成圣贤?或许在上古时代,在周游列国的孔圣人,是凡人;提出‘民贵君轻’的孟亚圣,也是凡人。说不定,当年的诸子百家,本就不是修真中人,而是以人成就圣贤,为后世千年万年传颂。”
“何为天道?”谢衍轻咳一声,将淤血吐出。
即使饱受天罚反噬,但他的意志弥坚,“……并非视天下生灵为刍狗。”
“而是,天人之道。”
天地似有震动。为他的悟道。
殷无极拾掇起长衣,在昏暗天色中站起身。黄昏雨落下,他看见谢衍执着长剑,低垂眉目,看着掌中剑。
“仅仅一柄长剑,无法扫尽天下不平。”谢衍自语,“道德或是法律,亦然。”
他似乎悟透什么,看向天际,淡淡笑了:“那么,天理行吗?”
白发仙长带着傀儡青年行走世间,只要路见不公,就会出手主持公道。
仙长鹤发飘逸,容颜却不苍老,常带些微病容,背一把长剑。他带在身边的傀儡美人与真人无异,笑怒贪嗔皆是景致,美则美矣,剑太暴戾,不好惹。
谢衍寻找的并非是超凡入圣的办法,而是将一切外化的浮华摒弃,磨砺心境,从而追求内心的“圣明”。
先修肉/体,是肉身成圣,得无上权势与力量,这是第一境。
再修魂魄,借飞升踏碎虚空,遍历万劫,百炼成钢,这是第二境。
最后修心,窥视内心,补全自我,致良知,领悟到天人合一的最终境界。
成人,成圣,再成仙!
谢衍虽然不知其缘由,却凭借着本能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心性被磨练的越发圆融通透。
天地山川草木受了他给予的气运,亦与周游天下、主持公道的圣人遥相呼应。
这是谢衍领悟人道的试炼,殷无极是见证者。他会无条件支持师尊的决定。
他看着谢衍交游,也结仇。当中庸之道不再中庸,跟随他、崇敬他者有之,憎恨他者更多。
而他在追求极致圣明时,也将名讳隐入世间。无论做了多少事,他都只愿做无名之辈。
殷无极陪着他。谢衍每做成一件实事,他作为圣人弟子,都会在手札上记上一笔,记师长的探索与实践。
“三思而后行。”谢衍笑着道,“但是也要‘行’。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久而久之,他记满了一箩筐的手札。殷无极粗粗翻去,也有数以万计,修行先修心,莫过于此了。
故地重游时,城池依旧雨纷纷。殷无极忍不住,追上了师尊的背影,“不过三年,他们都忘了,当年平息瘟疫是您的功劳。”他恼了,“要不是您指导他们寻药,把方子留给城中医馆,还不知会死多少人呢……”
“偌大城池里,只知道是众人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却不知您在其中的贡献。”说到这,他陡然顿住,他大概知道了谢衍的意图了。
“这样不好吗?”谢衍将袖摆撩起,在隔壁摊子买了只端午除秽的香囊。
不是什么上好的香料,他却很高兴,旋转着观看着那绣着人们除去天灾的吉祥图案,“战胜天时灾厄,不是因为某个人的拯救,而是齐心协力,彼此襄助,难道不好?”
“好虽好,但是您……”说罢,他被谢衍带到身边。
没等他张口反驳,师长亲手把买来的香囊挂在他的腰间,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走了。
“这世上,不存在能够拯救天下人的‘圣人’。”
谢衍垂眸笑道,“或许是沽名钓誉,或是夸大其实。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不敢妄言,我主持了世间全部的公道。”
即使如仙门日月的圣人,也有照不到的阴影处。在仙魔大战之后,矛盾彻底爆发,他也终是感受到即使已至人极也无法触及的疆域。
殷无极攥着香囊,忽然怔忪了。
谢衍平心静气,“靠山山倒,靠人人走。人想要得到公平,就要自己争。我给了他们与天争的方法,作出决定的是他们自己,得到胜利的亦是他们自己。我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人道,非是我去拯救天下人,而是天下人拯救天下人。”
“同样,他们需要记住的,并非是某一个‘圣人’。”他淡淡笑了,“每个人都会成为‘圣人’,才是天下大同啊。”
殷无极若有所悟。
谢衍话停在这里,看到街边酒肆打出了庆祝战胜天降灾厄的旗号,进店用膳,茶酒免费供应。
“走,陪我去喝一杯?”他笑道。
殷无极算不清谢衍做了多少事,只知道有人崇敬他欲生,也有人憎恨他欲死。他却置之一笑,将其散于清风。
殷无极从他的行事逻辑之中,渐渐明白了他想要追寻的“人道”,究竟是什么。
他们登上中洲最高峰时,天正欲明,苍山负雪。
谢衍有灵气傍身,魂魄极强,还是被凡躯的病痛折磨着。虽然死不掉,但是受了冷,阴寒招风。骨头疼得厉害。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的岩壁,躲在后面。谢衍有些倦怠,抹去眼眉上沾染的雪沫,见徒弟直挺挺站着,几乎成了雪人,于是伸手拍去殷无极发丝里染着的雪。
殷无极恍然,抖落黑色大氅盛着的雪花。纷纷而落如撒盐,他依旧是华贵无双的帝尊。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暂时先休息下,”殷无极见捂唇咳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越发明显。他点燃一簇火,先把没有温度的傀儡身体烤的暖烘烘的,再去伸手拥抱师尊冰冷的身体。
谢衍半阖着眼眸,有些想睡了,被他从身前抱了个激灵,也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肩背。
他含笑抬眼,看徒弟把脸颊也烤的绯红,眼眸莹莹,眉目如画的模样,心里感叹,“真是漂亮”。
“师尊冷吗?”殷无极不阻拦谢衍的求道,只是问他是否寒凉。
他欲将生而为人的苦厄冷暖都尝尽,知道人之艰辛,才明白生命的雄奇壮丽。他又何必阻拦他的夙愿呢。
谢衍在他的怀抱里渐渐缓过来,半睁着眼眸,有了些气力,唤道:“别崖。”
他随口闲谈,问的并非玄之又玄的道,而是一桩旧事:“你当年,身在九重天上……俯瞰万物时,是怎么看待尚处幽暗之中的北渊洲的?”
殷无极静了一下,点检自身,答道:“不公。”
谢衍的黑眸凝视帝尊被火舌勾勒的脸庞。傀儡的倾城容光本该被岁月冰封,魂魄之火始终活在躯壳里,冷寂的死中透出鲜活的生。生之铮然,莫过于是。
殷无极抱紧了师尊冰冷的身体,哑声道:“凭什么,唯有魔修被困在奴隶制中,受这种周而复始的苦难,为什么数千年来,有过那么多王者逐鹿,他们从未有过前进,也从没有过改善……”
“后来,等我登上魔尊之位后,才知道……”他的声音骤然冷凝。
“本该正常的演进,被锁死了。”
“过往千年的经验是,修真者越强,凡俗世间的演进速度越慢。”谢衍与他正襟危坐,相对论道。
“无非是所有的气运,都集中在少数顶端者的身上而已。一个世界供养出的圣人越多,发展的进程越慢……”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如是而已。”
至强者改变世界。
至强者也会成为世界的障碍。
或许,一开始是进步而非障碍。但后来多半都是了。
前世的谢衍或许也曾有犹豫。在他观鲸落之景时,陡然从天地万物里,悟到“一鲸落而万物生”的道理。
枯荣皆是定数。谁说圣人恒长,没有生死盛衰?于是他不再拘于身外浮华,而是选择向死而生。
一轮红日自山巅喷薄而出,谢衍苍白的脸上照出第一缕光时,原本冰冷的身体也有了些许回温。
他看见宿命,笑道:“看啊,别崖,日出了。”
殷无极抱着他,师尊好像比羽毛还轻。
他背着身,神情逆光,分辨不清。他并未去看这山巅奇景,而是望着师尊眼中高悬的红日,“是啊,日出了。”
谢衍被消耗至枯竭的身体,此时已经很消瘦。但他银发束冠,披着鹤氅,在雪地上盘膝而坐,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圣贤君子。即使他现在没有“天命”,也并非“圣人”。
他根本没把修行的重点放在磨炼肉/身上,皮囊渐趋衰败,支撑不住他一身剑骨,却困不住他历经万劫打磨、臻至化境的内心。
他早就不需要凡胎肉/体,也不必考虑俗世浮名。
如今谢衍仍滞留于此,并非是他无法超脱红尘,而是红尘即道。道即红尘。万物如一。
在催命的衰败彻底降临时,谢衍忽然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上孤舟,好似此身随江流跌宕。
只不过圣人临死时,不过一人独行,在此时的雪山圣地,却还有道侣伴他看红日高悬。
“人之一生,受限于生老病死,拘囿于命途苦厄。”他轻咳一声,看见雪地上斑斑的红,眼眸带着浅笑。
“接下来,还缺一死。”
“并非是圣人一死,而是人之一死。或许不曾惊天动地,不曾重于泰山。但如此走到尽头,就是生而为人的一生。”
殷无极的身影被岁月凝固,他半跪在雪地里,腰身挺直,被雪光勾勒出修长的弧度。一折戏里的美人。
操纵他的线握在师长的手里,谢衍将其从指尖摘下,在看见傀儡美人扇动的眼睫时,他无奈地笑了,“莫要哭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对也好,错也罢,我并无后悔。”
“若是为师失败了,未能成就天人之道,迷失在道的尽头……”
“心中唯有一件憾事,就是未能与别崖同归。”说罢,谢衍将瘦长的手指搭在美人无暇的脸庞上,轻轻抚了抚。
“您原来知道啊。”殷无极的身体震动着,嗓音沙哑,忽然流下两行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