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该落泪,但这具傀儡躯壳是圣人之血所化,在大悲之际,泪如倾盆雨下。
他领悟了生之璀璨,死之忧怖,才明白爱的难以割舍,生离散,死相隔。
人生而为人,正因为没有“永恒”与“不朽”,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不认为自己会永生不朽,甚至坦然接受生老病死,却希望别崖永远是最青春年少的芳华。或许是师长难以言表的偏私吧。
“莫哭了。”谢衍为他擦拭泪水,越擦拭,两袖都盈满了血。他流泪也很安静,甚至弯着嘴唇,试图把最美的一面留给师尊。
谢衍看着傀儡眉心那一点朱砂红,似乎蕴满了他作为师长的,最好的祝愿。
“若我败了,此处是我的终结……在死之前,我会用尽一切为你搭桥。”
“若是我赢了……”
天穹之上,红日渐次生重影,笼罩雪山之巅。
在祂的笼罩之下,整个世界都变成重影,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
是真,是幻?是耶,非耶?
即使圣人,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皆会在他身上留下刻痕。他也饱受其中苦厄。
曜日的红光之下,谢衍振衣,广袖鹤氅在雪风里飞扬,一朝拔剑起。
他以拜剑之姿,将山海剑的锋刃,贯入雪山大地。
那一瞬间,山川皆共鸣,好似世界的气运都与他相连。
共震中,他本该衰败到极致的凡胎,忽然焕发青春容光。
谢衍好似领悟了什么至理,露出释然平静的笑意,圆融透彻的眼眸,此时迸发无限光耀。
这光芒太耀目。殷无极傀儡之身,即使是直视“道”,也不肯移开视线,他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刹那间,谢衍的身影在这煌煌之光中——
灰飞烟灭。
第548章 万魔渡我
这一刻, 连时间的存在都停滞。
殷无极神情空白,好像头脑还未反应过来, 身体却擅自动了,向他化作飞灰的方向下意识迈出几步。
“师尊,谢云霁——”
黄吕大钟,一声鸣响。
魂魄震荡,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傀儡身躯本该凝固时间,因为谢衍消失,构筑他身体的圣人之血也随之不存在了。他伤痕累累的魂魄, 即将失去容器,直接暴露在“道”的面前。
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
高悬红日, 雪山峰顶,都在这一刻变了颜色
天穹不知何时被无数赤红线条侵入,搏动着, 蔓延着,宛如某种生物的血管, 呈现蛛网密布的形状。
天似鸡卵, 此时被血线包覆, 滴血的红。
好似世界的极限之外,依旧有未知之物盘踞之上。在雷劫开始之时乘虚而入,试图夺走主导权。
异变之下,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正在崩溃。他卧在雪山之巅的赤雪上,半截残躯拘着魂魄,机能在渐渐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流出眼泪。
或许有一瞬,他也想过随谢云霁死在这里。但是他们往渡天河之前的约定, 此时给了他生之勇气。
他们抵达天之上,他们师徒,或许走的比任何大能前辈都要远。若是在这里放弃,千年的坚持,筹谋与抗争,一切都会结束。
思及此,殷无极涣散的红眸凝聚着光,尝试摆脱躯体束缚,“还得往前走……能救师尊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师徒千年,虽有殊途,虽走歧路,终归于同道。
天问无穷尽,渡化无涯际。
谢衍追问天道,他渡化万魔;一人仰望,一人垂首;虽有冲突,却也互补。
有时望向对方,宛如镜鉴。镜中人,是两面,也是你我。
不息的风雪盘旋在峰顶,温柔地将他的魂魄包裹住。好似师尊离去时残留的决意。
他不觉得冷,只觉得魂魄很轻,宛如一叶小舟,能够独避风雨,遁出天地。
殷无极的魂魄飘向天穹时,他陡然仰望。
被赤红入侵大半的天穹好似即将被吞噬。可是就在天穹完全赤红前,侵蚀停住了。
倏然间,遥远天际漫出一道耀眼的蔚蓝。是晴空碧海,也是雪霁天明。
面对蛛网般的侵蚀,反扑更似排山倒海,天河泼在天上,澎湃汹涌,涤荡一切病变。
在将这侵蚀驱逐时,天穹悬起一道霄虹。
无尽雪风包裹着殷无极的魂魄光团,将他托举。
殷无极的魂魄不再成为固定的形态,一尾游鱼从最顶峰跳起,飞越那虹霄时,正如鲤鱼越过龙门。
在层叠的云雾之中,漆黑身影虚实相间,时而摆尾,时而伸爪,竟是游龙荡影。
黑龙如漆黑烈火,飞过重天。无尽虚空之上,虽无谢云霁的影子,却有他的气息。
他在雷劫里抛却肉身,大概已成为无形无相之存在了吧。
成人、成圣,再成仙。
他成功了吗?
殷无极不确信,只是固执地往上,回到天穹的怀抱里。
他吐出黑焰,摆动长尾,利爪撕碎那些侵蚀,用尽全力襄助那些漫射天际的蔚蓝色流光。
龙影穿过层云,不知疲倦地与之搏斗。忽然间,他好像被云抱住了。
云没有臂弯,更无实体。但殷无极确实有那种“被抱住”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掉进很轻的棉花里打滚,冰冷的魂魄浸透在温水里,他魂悸魄动。
“师尊?”殷无极的幻形还未解,云层间传来一声龙啸。
真龙之影撕碎纵横的血管,泼洒如雨。
他进攻时有多么悍烈霸道,被温柔缭绕的层云裹进怀里时,他就有多懵。
好像先前他化作小鱼,被师尊揣进衣袖的感觉。
不过此时,天穹是他的襟怀,流云是他的衣袂,他为此间道,此间道为他。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过于是。
殷无极不再狂暴或是孤注一掷,漆黑华丽的龙尾打了个卷儿,温顺地盘在柔软的云中。他像是回到少时的梦中,被仙人轻轻抚过头顶,传授长生。
殷无极知道,师尊回来了。
没有声音,没有形态,但师尊确确实实在这里。
他,或许应该说是祂,此时正在有条不紊地却邪。那些蛛网似的侵蚀褪去,似乎是暂时退败。
蔚蓝澄清的寰宇上,红日拨开云层,重新高悬当空。在煌煌如照的太阳背后,一轮残月渐次显出,是日的背阴面。
“‘天道’是不敌师尊,暂时撤退了吗?”殷无极想着,却蓦然心神一震,他感觉到不对。
游龙回首,荡出逶迤的影。他惊悚一瞬,当即看见红日裂开一道缝,竟是一只窥视的瞳孔。眼皮开合时,瞳仁呈现出代表邪异的森森竖瞳,灵活转动,最终锁定在被藏在云层里的他。
“天道”的视线在捕捉到殷无极的魂魄时,他倏然感受到来自身体的联系。
深海废墟的神殿里,本属于他的身体抬起头颅,眼瞳黑暗无光,穿越空间,向他投来遥遥一眼。
似乎在笑。
他那具自降生起就被天道打上祭品刻印,大概已经快成为“天道傀儡”的身体,竟然在利用与魂魄的联系召唤他!
糟了!
天道的瞳仁,将那视线映射到此界,与回首的殷无极魂魄视线赫然相对。
仅是一瞬间,那由谢衍保护在云层里的魂魄,转瞬被那红日背后的瞳孔摄去,消失不见。
苍穹翻涌风暴,天地震怒。
他用尽心思保护的好孩子,却被“天道”用阴损手段夺去魂魄,新生的、无数抽象的“道”之线条当即像是发了疯,与惊雷翻涌,在紫电青霜中组成一个颀长的人形。
漫天的华光描摹出神人的面容,流云织就飘逸白衫,抽一段长虹为锦带,系住匀称的腰身。远远看去,竟是煌煌曜曜,高华渺远,如云中之君。
白衣身影俯身,从山海中抽出长剑。
山为剑柄,海为剑身,荡起天地至道。
这一剑,贯穿长天,转瞬刺向那红日背后窥伺的眼睛,转瞬污浊迸溅,刹那致命。
将金乌射落!
尤是不及。
山海剑光贯入瞳孔,也在疯狂追索着那投射的视线,试图穿越时间和空间,找到徒弟魂魄的去向。
谢衍证明自己堪任“人道”,终于得到共鸣,与上古天道彻底融合。成为了比仙神更加高远奥妙的存在,也就是是“人道”。
上古天道,也就是“红尘道”。在谢衍彻底掌握人道的时候,终完成了一次枯荣更迭。
祂的时代已经在万年前结束,新生的“人道”会指引如今的人族,那陪伴他许久的观察者终归得到了满意的合道者,归于湮灭。
如今的他,能与所谓“天道”算作同级别,但是他毕竟新生,就想在瞬息与天道分出胜负,哪有那么轻易?
剑光最终还是半途断掉。
虽然斯人已经不知去向,可那云中君的剑尤指苍天,他不甘心,也绝不肯放弃。
红日原本存在处,破开一个黑洞洞的裂隙。上面是幽曲的白玉长阶,通向无穷无尽的至高之处。
“一定要找回他。”即使成为道,执念也永不忘却,甚至成为了他的道基。
谢衍没有任何犹豫,撩起衣衫,径直登上天阶。
*
世界回归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