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来说,萨克帝€€沙利勒班是一个积极肯定现实、接受现实到异常的存在。
经历让他没时间消磨在自我折磨、思考哲学问题上。
更可笑的事实在于,此刻能勉强算得上他的同伴的,是一只带着基因缺陷的雄虫。
命运很喜欢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啪啪给人两巴掌。
对此萨克帝的回应,是立刻抬手反抽回去。
他得全盘推翻最初的方案。
无论是对其它虫子的态度,还是对格拉的态度。
打完比赛的疲惫和纷乱的思绪塞了他满脑子,闹得他把关于未来的计划改了又改。
但下一秒,他的思路就被拱过来的雄虫打断。对方一靠近,萨克帝就爬起身,迅速地扯过一张毯子似的织物,把全身清凉的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
“你受伤了。”
格拉小声说,看上去有点难过。
首次同高位雌虫的对战消耗了萨克帝很大一部分精力。
雌虫的治愈能力并非无中生有,即便是生命力顽强的虫族,伤口再生能力也是有极限的。当那些最大的贯穿伤被勉强治愈,剩下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型伤口,依旧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的状态。
雄虫想把他推进窝里去,但核心种沉重的身躯不为所动,格拉只能一边拽他一边发出嗡嗡的换气声。
“你动一动呀。”他说,直到萨克帝被他烦得不行、一屁股坐进了窝里才消停。
格拉趴在窝的边沿,低头舔了舔对方手臂上的一道伤口。
这个举动过于自然,以至于忙着想东西的核心种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将雄虫拎到身边,牢牢地摁住。
“别乱碰!”
“我没有乱碰。”格拉的表情很严肃,“你需要治疗。”
萨克帝想说这是什么小菜鸡的治疗方式,就像男孩子小时候舔舔伤口、骗自己伤口不痛了的那种。
但他很快发现那道伤口真的在逐渐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的麻感。
“我也是核心种,”格拉说,白色的小鳞尾竖在背后,让萨克帝有一种牙痒痒想要扯一把的冲动。
“核心种雄虫是很有用的。虽然我的……我的翅膀发育不完全,但我的信息素没有问题。”
在提及基因缺陷时,雄虫的尾巴又迅速耷拉了下去,本能地将那对残疾的翅翼和不太美观的鳞尾都往身后藏了藏。
“我很厉害的。”
他的声音小小的。
萨克帝看了他一会,最终以一种粗鲁的姿势往窝里一趟,干脆地摆起了烂。
“行行行你治吧,你知道什么地方不该碰。”
格拉立刻发出了嗡嗡声,他高兴地在雌虫的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甜得让人牙疼的信息素扑了萨克帝一身。
细长的舌头从口器中伸出来,一点点地舔/舐着对方肩胛处的伤口。
核心种雄虫的精神安抚力极强,对雌虫也确实有着独特的促进愈合的治疗作用。
黑色核心种血液中残留的信息素让格拉嘤了几声,白色的鳞尾又一次无意识地缠绕在深黑的尾鞭上。被舔过的伤痕逐渐变淡结痂,不再是满身血淋淋的状态。
他们像是两只蜷缩在洞窟里的野兽,以最原始的状态,毫无羞耻心地贴在一起。
“你吃过人吗。”
萨克帝突然问。
当肩膀处最大的撕裂伤终于收口,格拉正兴高采烈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雌虫全程没有挥开对方,像是兀自陷入了某种沉思中,神游物外。
雄虫因为这突然的提问而惊讶了一下。
他忐忑地贴着对方,微微抬起身体,离开那些正在缓慢愈合的伤疤。
“我没有。”
他小声说,翅膀不安地摩擦了一下。本能和精神力都在疯狂警告,警告这个回答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务必实话实说。
“我们和人类已经停战很久了,高等基因族群会和人类一起修建时间河呢。”他补充,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捕猎异兽,但不是每次都能分到,我的兄弟们更强壮,他们常常将猎物抢光。”
而黑色的雌虫再度沉默了下去。
格拉贴着他很久,对方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刚刚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直到他即将陷入睡眠的前一秒,他感受到身边的核心种又一次发出声音。
“有一件事我应该问你一下。”
低沉的声音响起,将昏昏欲睡的格拉拉回现实。
半截细软的泛白鳞尾搭在对方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动,他好脾气地轻轻回应,“嗯。”
萨克帝金棕色的眼睛看着巢穴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雄虫感受到雌虫的此刻说不上生气,但也称不上喜悦,仿佛在经历漫长的思考之后做了什么决定。
他听见对方开口,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或者“我们去搞点能源石”一样。
“你的名字是什么。”
萨克帝问,他的头转过来,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眼瞳在照明矿石的光线下像是平静深邃的金色湖泊。
“你真正的、原本的名字。”
第十三章
雄虫把自己埋进了毯子里,萨克帝对这突如其来的害羞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伸手把对方薅出来,又想起猫应激的时候最好让它自己在角落里缓一会。
过了一会,雄虫从毯子中探出半个脑袋,四只亮晶晶的眼睛悄悄地瞄了一眼核心种。
萨克帝差点以为自己的问题触犯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虫族禁忌。
就在他准备补一句“不想说也没事”的时候,雄虫开口了,用很小很小的声音低鸣了一声。
“罗克珊。”
他说,发出一个类似的音节,接着又很快用大一些的音量重复了一遍,“罗克珊。”
即便神经粗壮如萨克帝,也明白这个时候不应该吐槽“这不是个女孩的名字吗”,更何况对方只是作出相近的读音,和人类通用语显然不是一回事。
最后他干巴巴冒出一句:“挺好的。”
格拉€€€€罗克珊没忍住搞出了一些高兴的蜂鸣,他像一只小兽那样把头塞到对方的手底下,全身上下写满了快乐的气息,再次小声确认,“你不喊一下我的名字吗?”
萨克帝终于笑出声。他故意不回答对方的要求,直到雄虫开始急切地推他,才拖长音调开口:“罗€€克€€珊。”
嗡嗡声顿时变大。他惊奇地看到白色的雄虫一下子蜷起来,整只虫露在外面的部分都变成了粉色,有对方的白化基因缺陷做对比,这种变化尤其明显。
“再喊一声。”雄虫小声央求,拿出了那种猫猫露肚皮的黏糊劲,小翅膀吧嗒吧嗒地扇动,在窝里蹭来蹭去,“格拉也可以,你喜欢哪个都行,再喊我一声吧。”
“罗克珊。”核心种失笑,看着对方像个大扑棱蛾子似的在自己身上拱,好像他是什么超大颗的猫薄荷,“你的亲眷喊你名字时,你也这样吗?”
“我的亲眷不知道我是一颗有基因缺陷的卵。”
雄虫的翅膀垂下去,萨克帝感觉到他没那么开心了。
“他们希望所有的卵都是健康的,所以给那些卵赐予了核心种的名字。你知道,当我们即将破卵的时候,是可以听见周围的一切的。但是我咬不碎卵壳,卡在卵里很久都无法爬出去。”
“一起出生的同族把我挤在下面,我快死去前,亲眷们翻开那些空掉的卵壳,发现了我。”
核心种的精神波动如同平静的海面,无论是痛苦的风暴还是喜悦的浪花最终都将沉入静谧之中,这让格拉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畏惧展示自己的残缺。
虫族普遍认为残疾的虫子毫无生存价值,在资源紧缺的年代,年长的亲眷甚至会啃食自己产下的卵,基因缺陷种从出生起就注定无法长久存活。
然而萨克帝不太一样,这只奇怪的雌虫似乎认为弱小的生物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然后他们注意到我是白色的,虫翼也弯曲成一种奇怪的形状。”
“于是他们转身离去了。”
再之后,他跟在不接纳他的族群身后,度过了很长一段艰难的时光。
雄虫的鳞尾卷起来又松开。
雌虫一直没有说话,令他开始担忧,担心对方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伴侣后备役。他希望萨克帝可以像以往那样发出漫不经心的调笑,或者是伸手摸摸他的头。
下一秒,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核心种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对方白色的残疾翅翼,气息变得柔和。
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
但毫无身为雌虫自觉的前人类没有意识到,雄虫也习惯了对方的粗神经,于是他们只是像各自族群中的两个异类、两只不被同类所接近的黑山羊一样,单纯地贴在一起。
“在人类的旧地语言、一个非常古老的语系中,有一个和你的名字发音相近的词,意思是闪亮的小星星。”
萨克帝声音低沉地说,雄虫的翅膀软耷耷的,摸起来就像光滑的绸缎,在他的手指下细微颤动。
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是一颗纯白色的,非常漂亮的,小星星。”
接下来的几天,安贡周围的工雌都知道大祭祀场来了一只很不好惹的雌虫,这只陌生的雌虫还带着一只瘦弱的雄虫。
虽然这个组合十分奇怪,并且令一些虫类蠢蠢欲动,但核心种第一场比赛充满震慑力的血/腥操作,足以令那些不怀好意者勒住脚步。
老年的管理员虫叫做卡塔,萨克帝严重怀疑这是“咔哒”的音译。
中低等工雌的名字都十分随意,并且拟声词占据了大多数,弄得萨克帝每天见到一些同在安贡工作的雌虫,彼此间用情感语言低鸣示意,完全是一连串的“喀啦”、“咔哒”、“嗑嚓”、“砰”。
“每三天一次。”黑色的雌虫四仰八叉地坐在石头墩子上,一幅随便你怎么说的无赖模样令卡塔气得触须飞起,“我会天天来安贡看其他虫训练,但三天才打一场。”
“你把大祭祀场当成交易巢穴吗!还看训练?!”卡塔的几条腿都快爬到桌面上了,看起来想狠狠将桌子砸到这无耻打劫者的脑壳上,替对方开个瓢,“你是不是觉得安贡是我的财产、我轻飘飘地挥挥触肢,就能给你安排一个带薪休假?!”
“大祭祀场和这颗星球一样,是属于能源矿主的私产,更别说在他下面还有另一只高等核心种,一只从无败绩的胜利者!”
“别让你自己太显眼,”年长的工雌告诫对方:“你不会想惹到能源星的主人和大祭祀场的胜利者。我是看在你带着那个倒霉雄虫的份上才给你这个忠告。”
“那只常胜核心种是个非常凶暴的家伙,很喜欢劫掠雄虫,和你前两天弄死的那只完全不同。”
“它叫什么?”萨克帝问,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但他金棕色的瞳孔却看向卡塔,“你说的那只胜利者。”
“喀特拉。”老年工雌没好气地喷了一声:“如果被排到和他一场,就赶紧停赛退出。你才步入成年期没几天吧?对方是一只盛年期的完全成熟的高位核心种,和他对上你只会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