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说,短翅种可以和同伴商量,也可以和不同等级、不同族群的虫商量。”
“他们写完了草稿,刚才瑟临……瑟临问我愿不愿意读一读、将自己的看法一并加入进去。他说我、我也是短翅族群的成员,还可以顺便问问你是否需要一并阅读。”
格拉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肖的心情。
和因为甜蜜浆液而欣喜的新员工不同,他与浅棕色的中等种都不再对资源与食物抱有忧虑,最困难的能源星生活已经被抛之于身后。
但是在那之上的一些东西仍旧沉沉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然而,曾经无法理解雄虫为何能够成为同伴的短翅种管理员,主动以对待同伴的方式对待肖,这正是现在他们会为之快乐的“蜜露”。
“我想要拿给你看看。”
肖小声说:“我不想等待。我想要和你一起读这份文件,然后写一点我们自己想说的话进去。”
他的小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格拉,整只虫发出柔和的嗡嗡声。
“你能陪我一起看吗?很多东西我想不明白。”
“好。”
格拉轻声回答。他同肖一起坐在大信息巢中,一行行地为对方解释深棕色雌虫发过来的文件。他没有问自己的朋友,为何希望听到由他而非瑟临来阅读。
他可以轻易分辩出不同层级、不同身份的虫所提出的观点。
萨克帝说让虫子们自己草拟一份管理条例出来,那些虫就真的兢兢业业写了很多很多。
短翅种没做过类似的工作,从各个族群的虫那里搜集到各种意见太多繁杂,于是他们尽可能地将一份奇奇怪怪的草稿整理成格式整齐的样子。
内里有一些东西看上去互相冲突,雌虫们进行过漫长的删删改改,肖收到的这一版是连带着修订和批注的原始文本。
开了窍的雌虫将一份完整的思路蜕变呈现在肖面前,他让肖看见成品,和成品背后的微小细节。
尽管这导致整份文件看起来像是一个过于拙劣的幼稚意见簿,幼稚,混沌,且严酷。
格拉长久地注视着那闪烁的光屏。
他读过很多很多的人类书籍,也读过大量虫族自己的记录。前者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后者则大多是一些实用性字符。
这是第一次,有虫拿着光屏,希望他在上面写下些什么,写下即将成为那些行为规范的基石的一部分。
肖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写点什么呀!”
中等种说。
“……以书面形式来进行行为规范€€€€力量强大者被迫让渡大部分权益予弱者是否合理,以及弱者无限制地遭到盘剥的现状将通过何种方式得改善……”
这更像是一份前言。
于是格拉的脑子中是各种各样的画面,手指却在光屏上慢慢点击出字符。
他想起刚降落在Ja的时候,看上去轻蔑且笃定的交易巢穴的雌虫,试图以能源石购买身负基因缺陷的雄虫。
“……维持一个正常生产结构的运转,意味着管理层需要拥有一定的强制力和执行力,且同时需要得到相应的约束,以避免权力的无限制膨胀……”
喀特拉将整个安贡当作自己的私产,肆意挥霍力量,以绞杀战败族群、劫掠雄虫为乐。
在昏暗的巢穴光线下,步入衰老期的管理虫卡塔发出叹息,因每一天新到来的死亡而麻木,又因每一天逝去的生命而悲叹。
教会格拉如何使用信息巢的雌虫久久地徘徊在大祭祀场之外,却无力拯救被带走的肖。
“回顾过去时,我们难免会对曾经发生的事务进行总结与找补,并因此忽视了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对未来产生的影响……”
一切变革都遵循力量而发生,但力量的天平是可以倾斜的,人为创造的条件终将成为撬动旧秩序基石的杠杆。
白色的雄虫慢慢地写,写一些他曾经无法理解、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付诸书面的字符。
多么可笑,一只遭到族群遗弃、身带基因缺陷、生活在矿星的刚成年的……雄虫,正在试图模仿他所见过的人类,劣拙地书写具有规范效力的语言。
而语言拥有力量。
肖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
浅棕色的中等种对那些话语还不是很理解,但是并未出声打断,只是将头枕在对方的腿上,注视着含义陌生的文字一点点成型。
然后肖看见对方写下引言般的大段话语后,在短翅种们所提供的草稿的第一条之前,加上了新的一行。那是一份对于能源星Ja的现存管理条例的修正。
而这一条不需要更多的说明,肖看懂了。
他亲眼看着那条法上之法被书写成文。
一颗起始于能源星、起始于矿星的细小火苗诞生在模糊的认知中,微弱,理想主义,摇摇欲坠,却又充满了急切的活力。
“€€€€彻底废除战败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及其相应措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克拉克。”
蓝眼睛里流露出不赞同的情绪。
彻底扫荡完所有外围战场的亚王虫和萨克帝回到船上,准备就最后的攻坚战开个短会。
之前最难啃的岗哨星球搞了点污染型武器,银灰色的雌虫在战斗中负伤。这并非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污染源造成的伤口反复拉扯、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
萨克帝在衡量眼下的状况后,建议对方先进行彻底治疗。虫族对异种污染的抵抗buff高,但并不代表完全免疫,放任小伤发展可能会造成更为棘手的后果。
然而克拉克同他产生意见上的分歧。灰翅族群的领导者力求以最快速度拿下仅剩的三颗核心星球,不愿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耽搁哪怕一个微循环。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在能源星的人类发出了通讯请求。
小信息巢的雏形被初步搭建起来,Ja还残留着一批灰翅的技术员,也有早已升级为熟练工的鳌种,干活的速度相当快。
青年的第一反应,是想和自己的抚育者分享这件事。
他们之前聊了很久,以前所未有的坦白姿态。
虽然感情方面依旧是盲盒状态,但克拉克明确表示出“能接到你的通讯我很高兴”、“不用担心,你可以随时找我,能接通的情况下我都会回应”。
青年从中品出了一点不太熟练的……坦诚。
银灰色的雌虫强大且稳定,展露在人类面前的一向是有条不紊的冷静姿态,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往,也很少表达出情感方面的诉求,相当合格地遵循着身为上位者的从容原则。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矜持且拐弯抹角地流露出,“希望”人类多找找他的意思。
亚瑟为此心脏中充盈着柔软的情绪,情不自禁地想同对方诉说那些快乐的消息。
于是正四仰八叉地坐在会议室抛光鳞片的核心种,眼见着自己的好兄弟在通讯接进来的瞬间,以快到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受伤翅翼敛在身后,迅速切换成正襟危坐的严肃姿势。
萨克帝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离谱的偶像包袱。
真€€年长者的尊严与坚持。
结果人类一秒看破,软软哈特瞬间变得坚硬如铁。
光粒子的影像伸手想要扒拉一下对方藏在身后的部分,被雌虫不动声色地侧身避过。
萨克帝当场笑出声。
结盟是一回事,但是男人的劣根性让他相当喜欢看见自己的同盟者,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吃瘪。
好吃多吃。
亚王虫冷淡地瞥他一眼,银鞭似的有力长尾隔空抽在美滋滋看戏的核心种身上。
“出去。”
战舰的主导者字句清晰地下了逐客令。
黑色的核心种一骨碌爬起身,晃晃悠悠地同青年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往外走。
吃瓜使他心情愉悦,压根没打算把情绪藏住,边走边忍不住轻声哼唱。
“……那秘密藏在你心底,却无人知晓你的姓名。”
“等到黎明悄然来临时,他将在你的唇上揭晓谜底……”①
智者不入爱河。
但失了智的智者一旦掉进河里,就再也别想爬上来。
萨克帝算是看明白了,克拉克注定赔本。一个没搞清楚关系前就害怕被查岗的虫,未来绝无翻盘可能。
他见过太多谈崩了的人类,反正€€€€正常人拒绝不喜欢的对象肯定不是这种优柔寡断的做法。
不得不说,克拉克对人类语相当精通,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在不干人事、哼嘲讽小调的家伙,想要勃然发作。
结果下一秒,光粒子传来凉凉的触感,亚瑟将雌虫的脸颊轻轻扳了回去。
可见信息连接器太先进也不是什么好事。
人类的影像抱着自己的抚育者,声音温柔地说一些“我会难过”、“请不要隐瞒我,这会令我伤心流泪”、“只是看到你受伤,就快要让我无法呼吸,请你在战斗之余更多在意自己的安全”之类的茶言茶语。
不仅茶还真诚,以退为进,毫不羞耻。
偏偏身居高位的亚王虫真的很吃这套,被人类的手臂环绕着,那具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偶尔发出轻微的“嗯”、“好”的回应。
萨克帝觉得自己相当贴心,甚至替对方关了个舱门。
淡定的青年留给他一个背影,正忙着抱住银灰色的虫、并轻轻地摸一摸那双受伤的翅翼。
还得是亚瑟€€西蒙斯。
人类之光,有事是真上。
他磨破嘴皮子也没能把塑料兄弟拖去治疗舱,结果对方轻而易举地摁住了坚持要求连轴转的亚王虫。
没什么思想包袱的核心种一路溜溜达达地晃去舰桥,准备先独自盘一遍接下来的行动。
足肢种还剩三颗星球,这三处核心栖息地防御严密。
不如大家先把驳接轨道全炸掉,主打一个都不放跑。克里沙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亲身演示了“要团灭,先炸路”的实用方法,对此萨克帝全盘接受。
人活着就是要学习,他十分受教。
武装种一半留在第三象限区,另一半驻守于第四象限区阔翅种曾经的星域,这次出征的部队大部分是跟随克拉克征伐的成员。
几次战役下来,萨克帝不得不重新开始熟悉流程。
好在亚王虫相对靠谱,这些虫的服从性很高,不会搞出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拆台行为。
足肢种并未像阔翅那样专注掉san,弄什么丧心病狂的育苗实验。但是它们的栖息地也没优秀到哪去,外围星球与核心星球差异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