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孝心思浅,情绪还容易上脸,玉九思和瑞王等人只消一眼,就能将他那点儿焦躁和心烦给看得明明白白。
道袍护卫凑到瑞王耳边,低声道:“沈巍(沈知府)那头哑巴狼,竟然养了一个如此清澈的儿子,当真稀奇。”
瑞王轻笑一声,淡淡道:“幼子嘛,自然要宽松一些,瞧瞧京城里的小沈御史(沈知府长子),不同样也是一头追着人咬的哑巴狼么。”
可惜这两头“哑巴狼”早已经认了主,主人却不是他瑞亲王。
瑞王没有拉拢人才的想法,真有那闲工夫,还不如走遍天下山河,寻觅四海美食呢。
北城卤肉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猪身上的一些零碎部件,做出来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盘子卤味六拼,瑞王最喜欢里边的卤猪舌,慢条斯理地连吃了两片,再去夹时,竟一片不剩,全都叫那番僧阿迦罗给吃没了。
瑞王并未怪罪那番僧,只找玉九思的麻烦,道:“看看你招惹来的酒肉和尚,在京城王府里白吃白喝就算了,如今又跟到了江南来,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玉九思瞬间垮了脸,装作没听见,只挥手叫来小二,吩咐他再上一盘卤肉。
阿迦罗放下筷子,操着一口生疏又蹩脚的大€€官话,十分真诚道:“小僧游历东土,才刚踏入大€€境内,就遇见了九思施主,并因其破了色戒,想来这便是佛祖对小僧的考验,不渡此劫,小僧无法向前。”
玉九思既是瑞王亲随侍从,也是王府暗卫统领,去年到百越执行任务时,不小心中了情毒,逃到一处破庙时,遇到了云游四方的天竺高僧阿迦罗。
结果嘛,自然是清静高僧抵不过妖精纠缠,半推半就地被人给强了。
猪舌又有了,乐子也有了,瑞王又高兴了,一脸坏笑道:“对对对!这天下哪有白嫖的好事,你与他多半是上辈子修来的孽缘,他就是你这辈子的劫,千万要坚持渡了他,哈哈哈!”
沈知孝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总觉得自己因为不够放荡不羁,所以才跟瑞王等人格格不入。
玉九思不想再听自己与那和尚的倒霉事,又转过头来逗沈知孝,岔开话题道:“金陵秦淮名动四方,粉影婵娟,十里欢场,劳烦沈公子带带路,待会儿咱们也去涨涨见识?”
沈知孝见识了这几人的放荡不羁,下意识便觉得他们想要见识的肯定不是秦淮水、水边柳、柳下青青草,想也未想便直言道:“这青天白日的,楼里的姑娘也得歇息啊,要不咱们日落再去?”
这话才刚一说完,沈知孝便回过神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瑞王殿下再是放荡,自己也不能这般不敬重啊,真是白学了“君臣之道”!
好在瑞王并未动怒,只伸了一个懒腰,淡淡道:“行吧,本王先回去补个觉,日落了才好逍遥。”
沈知孝:“……”您不是才刚起么?
话少的道袍护卫却自作主张道:“王爷回去补觉,属下就不回去了,听闻金陵漕帮八大舵主个个武艺高强,属下打算去依次切磋切磋。”
道袍护卫姓刘,名鹏岳,字侠客,出身世家,却自幼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是个武痴外,倒也没有其他毛病。
瑞王殿下是一位十分包容主子,只说了一句“莫伤人命”,便准了。
沈知孝惭愧地想,自己还是见识太少,不然今日也不会总是如此地大惊小怪。
用好饭食,一行人离开包间,下楼走到大堂里。
窗边的两位“年轻公子”还未离开,见了瑞王等人,只装作陌生人一般,随意瞟了两眼。
不过沈知孝却眼尖地发现,穿素色蓝衫的那名“年轻公子”还算低调,面上隐隐还带着几分紧张。
另一位穿着月白色绣金银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却张扬肆意得很,眼里好似“恶作剧得逞”般的自得之意,几乎是藏都藏不住。
沈知孝猜测,那位穿月白色绣金银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多半就是瑞王殿下的逃婚王妃了,至于紧张低调的那一个素色蓝衫那一位,多半只是婢女之流。
瑞王似乎并不打算揭破其身份,同样只当作陌生人一般,连个眼神都欠奉,就潇洒招摇地离开了。
金陵有皇室行宫,还有不少的皇家别院,北城这边正好就有一处。
沈知孝将人恭送回北城别院,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知府衙门里,沈知府还在忙着审理一桩斗殴伤人的案件,沈知孝不敢打扰,老实在后堂等着。
等到案件审理清楚,该认罪的已经认罪,该收押的也已经收押之后,沈知府才有空听儿子汇报,只是听完后却没有任何表示,平静吩咐道:“瑞王殿下如何行事,你都无须置喙,只好生伺候着便是。”
沈知孝不情不愿道:“……还得再跟着继续伺候啊?可明年就是秋试了,儿子还有好多书没看呢,这不是耽误人么。”
沈知府有些无语,自家幼子踏实勤奋,刻苦得让人心疼,可问题科举却是越往上,越是讲究天赋,如今耽误一下也挺好,到时候考不中,才不至于太难受。
当然,幼子没天赋这事儿,沈知府也不能明着说,说出来也太打击人了。
沈知府只好另辟蹊径道:“瑞王殿下身份贵重,如今人在金陵,也不好太过怠慢,你若不愿跟着伺候,也只能为父亲自跟着了。”
沈知孝人如其名,是个孝顺孩子,连忙应承道:“爹爹公事繁忙,哪能两头受累,儿子去伺候着便是,乡试又不是只考这一回,耽误便耽误了。”
沈知府暗道:我儿能这般想实在太好不过了,毕竟以他的院试名次,以及一板一眼的学识功底,明年秋试多半是过不了的。
第五章 明日十五
从北门刘家出发,到夫子庙附近的百花楼所在,几乎要跨过半座金陵城。
苏云绕中午吃完肥肠米线,早早就推着装了卤肉的独轮车出发了,头脸裹得密密实实,依旧是那副灰扑扑的打扮。
金陵三月,气候十分怡人。
醉人的暖风中,梨花似雪潇潇落,青草摇摆如云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熙来攘往的画舫游船作景,宛转悠扬的评书琴瑟当音,不分大小的角儿在这繁华锦绣里轮番出场,谱写了一本《金陵梦华录》。
苏云绕只是最不起眼的市井小民之一,为了不惹麻烦,也不去车马大道上晃悠,只沿着窄巷小路,走了快有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百花楼侧门后巷里。
他敲了敲侧门,里面出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管事麽麽,其容貌不俗,眉眼之间带着几分针对天下所有男子的疏离与冷淡,不过对楼里的姑娘倒是心软得很,本名叫作魏琴,楼里的姑娘都叫她琴姨。
魏麽麽只大概点了一下竹筐里的卤肉分量,叫小丫鬟将卤肉搬了进去,付了银钱之后,便要打发苏云绕离开。
见侧门就要关上,苏云绕赶紧用手挡住门扉,客气笑道:“魏麽麽,不知道柳大娘子在不在楼里,在下有要事相商,您看能不能……”
“不能!”
魏麽麽冷了脸,骂道:“这卤肉买卖你不想做了就直说,小小年纪不学好,鬼迷心窍的登徒子,柳大娘子也是你想见就见的,赶紧滚!”
魏琴骂完,“啪”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险些碰了苏云绕一鼻子的血。
苏云绕就跟被吓了一跳的猫儿似的,蹦€€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龇牙咧嘴地轻声抱怨道:“啧,琴姨这性子,真是不好说话啊。”
怪只怪自己马甲穿得太严,百花楼里除了柳大娘子之外,就没有人知道既会编舞编曲,又能登台夺魁的“凤舞姑娘”,与平日里的送卤肉小哥儿,竟然是同一人。
苏云绕无法可想,又不敢暴露身份,只能推着独轮车往巷子口走,想着实在不行,等到日落之后,还是得换身装扮,再来百花楼一趟。
明日就是三月十五,苏云绕要是不登台的话,必须得早点儿跟柳大娘子商量一声才行,别到时候连个替换的方案都没有。
西斜的暖阳将巷子口拉得老长,苏云绕推着车,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回去一趟,待会儿还得再来,然后又回去,反反复复一折腾,要多走二十多里路呢,真是要走死个人哟,等哥有钱了,一定要买一辆四蹄儿的代步工具!
苏云绕四蹄儿的代步工具还没有着落,才刚走近巷子口,倒是被一辆枣红马的乌木顶四角垂丝马车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秦淮繁花迷春燕,最美却是柳如烟。
踩着杌凳从马车缓缓而下的绝色美人,便是二十多年前的秦淮花魁柳如烟,如今也是百花楼的老鸨子。
她不许楼里的姑娘唤她妈妈,因此认识的人都称呼其为柳大娘子。
岁月对美人总是多有眷顾,四十岁左右的柳大娘子腰肢依然纤细,胸脯玲珑,臀圆腿长,莲步轻挪时,身姿摇曳似灵蛇烟柳。
那张明艳娇媚的脸上也同样未留下多少风霜痕迹,双目含情,顾盼之际,颇有勾魂摄魄之态。
苏云绕顿感惊喜,这不是赶巧了么!
“柳大娘子!”苏云绕陡然出声。
柳大娘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绣金银牡丹花的薄纱裙,似葱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柄雨打芭蕉团扇,被这一声给吓得抖了一下,恨恨道:“你喊魂呐,吓老娘一跳!”
苏云绕傻笑两声,连忙讨饶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不是有事找您商量么,还以为不赶巧,见不着您了呢。”
苏云绕穿着姑父的藏青色旧衣袍,头上戴着一个又宽又大的深灰色巾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剩下半张还用掺了锅底灰的蛇油珍珠粉脂膏涂黑了,此时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乍一看就跟得个傻病的夜叉似的,又蠢又吓人。
柳大娘子翻了个妩媚动人的白眼,走到巷子里边,用团扇敲打在他手上,低声嫌弃道:“下次记得将爪子也一并涂黑了,白日里少往这边儿跑,万一要是遇到一个眼毒的,小心皮都给你扒了。”
柳大娘子就是眼睛最毒的那一个,当初苏云绕穿了刘文英的衣裙,扮作女子跑到百花楼里,夸海口说自己编的舞蹈曲子,比起百花楼里的,更能让人耳目一新。
其她姑娘听了这挑衅之言,还在义愤填膺的时候,柳大娘子却一眼就瞧出来他的底细,直接拎起苏云绕的耳朵,将人提溜到后院里,单独审问道:“你个小瘪犊子,好好的卤肉不继续送,跑到老娘面前消遣来了?!”
苏云绕当初那叫一个震惊啊!好在他见识过大风大浪,稳得住,拿出死皮赖脸地缠人本事,最后倒也如愿了。
柳大娘子心善,一直帮他遮掩不说,还总爱絮叨,叫他踏踏实实找个安稳差事,不要总想着图轻巧,不走正道。
苏云绕赶忙将还算白嫩的双手缩到袖子里,趁着碰巧遇上的机会,言语简洁地说了自己不再登台的打算。
柳大娘子见他终于想通,竟十分欣慰道:“确实不能再登台了,人不能总是活在侥幸之中,当初要不是你哭穷哭得厉害,说没钱给你妹妹买药,我也不可能同意你跑到台前去。”
不过说到这里,柳大娘子又叹息道:“江南这边只唱越剧、扬剧、黄梅戏、淮海戏,你费尽心思新搞出来一个歌舞剧,唱词、曲目、舞蹈都弄齐了,昨夜还熬了大半个晚上,去弄那些所谓的转场背景,现下真不跳了,你不遗憾啊?”
苏云绕瘪了瘪嘴,怏怏不乐道:“遗憾的,可大哥明年要参加秋试,我怕时间久了露馅,到时候影响他名声。”
柳大娘子再次叹息一声,倒也不多说什么,无所谓道:“不跳就不跳吧,你那主角戏份,便让小云仙代替好了,不过明晚你还是得来,咱们楼里毕竟是第一回尝试表演歌舞剧,你得帮着在幕后压阵才行。”
苏云绕当仁不让,满口答应了。
这厢事了,苏云绕算是了一桩心事,也不用再多跑一个来回,多走十几里路了,甚好,甚好。
以后就专心搞幕后吧,明日的歌舞剧若是反响不错,苏云绕打算将《画皮》、《倩女幽魂》……,也全都改编出来,至于《西游记》就算了,跑到青楼里面寻欢的客人,应该也不想看猴,更不想看见美人都只喜欢和尚。
苏云绕心大想得开,豁达不执拗。
回家路上,还特意跑去夫子庙旁边的坊市里买了烧鹅和绿豆酥,倒也不亏了自己的嘴。
第六章 本王魅力非凡
金陵日落,秦淮河畔依次亮起了灯火。
沈知孝妄自揣摩瑞王殿下的心思,为了投其所好,还刻意打听了今日是十四,都有哪些楼里的花魁娘子会登台献艺。
秦淮河两岸的秦楼楚馆不说有几百,至少也有几十家,几乎每一个楼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名招牌,个个都自称是秦淮花魁。
花魁矜贵,轻易不得见,只有固定的日子才会登台献艺,时间好像都是安排好了似的,各家都有默契地错开了轮流来,谁也不抢了谁的风光。
有道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梅兰竹菊,也分别有人欣赏。
藏芳阁里花魁有人喜欢,彩霞楼里的花魁也有人追捧,拥趸爱慕者谁也不服谁,唯有百花楼里的凤舞姑娘,倒是不曾被人质疑,被众人一致公认为色艺双绝,秦淮第一。
可惜凤舞姑娘今日不登台,沈知孝打听到今日只有藏芳阁的花魁要弹琴,不过这消息却并未派上用场。
瑞王殿下派人租了一艘画舫,清清静静地只带了玉九思三人,就连唱小曲的姑娘都被撵下了船,竟好似真的只是来游河赏景一般,正经得沈知孝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画舫四周的纱帘卷起,瑞王殿下穿着一身栖霞锦的广袖衣衫,带扣系得松松散散,手里提着一壶杏花酿,姿态潇洒地靠在软垫上,依旧是那副不羁散漫的模样,只对两岸的繁华景象,多了几分兴致。
瑞王轻笑道:“未见秦淮水,只闻秦淮美,如今夜游秦淮,此处灯火阑珊,倒是与本王心中所料想之景色,大为不同呢。”
金陵乃自家父亲治下,沈知孝坐在旁边伺候着,闻言好奇又紧张道:“不知王爷心中所料想的秦淮景色,该是什么模样?”
瑞王语气平淡,眼里却带着几分兴味道:“妆楼临水盖,粉影照婵娟,本王原以为这秦淮两岸,不是红粉佳人,就是风流浪子,却没想到实际上竟跟京城普通的闹市大街也没有多少区别,市井烟火,倒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