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得大点声,别人才能看见你,才不容易受欺负,哥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嗯嗯,我大点声。”
“那边有泥坑,看着点。”
“嗯嗯。”
“以后别一个人瞎跑,听见没?”
石晏不嗯嗯了。
魏闻秋依旧没有执着他的答案,他俩上村头街上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小店没有洗手间,等面期间魏闻秋带他去后厨借水洗脸,石晏像个小难民跟在人后边,听魏闻秋说:“喊人。”
“叔叔好。”石晏说。
老板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嗳好,有水有水,喏——那边水槽就是,就是热水刚用完。”
热水是现烧才有,老板说完就来生意忙去了。
魏闻秋问:“凉水行吗?”
“行。”石晏点头,伸手拧开水笼头,刚要下一步动作就被拍掉。
“你再洗一袖子水——脖子朝前伸,低头。”
石晏照做,魏闻秋接了捧水,手背推开刘海,贴上他的脸揉搓。
他闭着眼,只觉眼皮被茧麻麻地划过,手中和了些水的凉气,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透心凉。
石晏想,这只手可真是大呀。
洗好脸出去时面也上来了,做街坊邻里生意多年的老面馆,不搞那些香精与勾兑物,整鸡熬的汤底澄透且醇厚,吃起来清淡却有滋味,舒服暖人。
魏闻秋果真给他加了个大鸡腿,石晏拿筷子夹起来,又“嗖”一声掉回面里。
魏闻秋呼噜噜吃面:“手拿着吃。”
石晏说:“粘手。”
“不有卫生纸么,包下。”
他点头找纸,魏闻秋筷子一搁,抽了几张盖住鸡腿的骨头部分,直接举起来递他面前:“咬口,不烫了。”
石晏就伸脑袋过去顺势咬住边,拽了点肉下来,嚼嚼嚼,边嚼边从人手里接过来。
“秀气,”魏闻秋重新拿筷子吃面:“大口吃,一会凉了。”
石晏拿着鸡腿冲他笑,皮脆肉弹,没舍得一口气吃完:“香,好吃。”
“土鸡,香就对了,”魏闻秋没忍住也笑两声:“一个鸡腿乐成这样?吃吧,想吃下次再带你来。”
第5章
闻秋哥没骗他,之后带他去吃了好几次,看他爱吃,有时会打包一个,带回来给他晚上饿了吃。
他们在那个小乡村里过了年。
大年三十闻秋哥要做饭,石晏贴在人后面打下手,一边脑门冒汗躲着灶台里的火苗,一边哆嗦着手执意要接过菜刀切菜。
魏闻秋拒绝数次,石晏在这方面却出奇倔强。最后魏闻秋便也随他去,让他小心手,顺手给炖着汤的煤气灶拧灭了。
闻秋哥知道他怕烟花这种带火苗的东西,关了家里的门窗,两人在卧室看略显无聊却足够热闹的春晚。
村里天寒地冻,石晏坐在小马扎上冷得流鼻涕,魏闻秋看他蜷着那可怜样,叫他去开电热毯。
开完后石晏一会把手从被子下探进去试一下,摸摸热没热。
这样摸了几次,他雀跃地说:“哥,热了!”
“泡脚去。”
石晏便屁颠颠去抱大木桶。折返一趟拎了壶哥才烧的热水,条件有限烧水麻烦,他俩这些天一直一起泡脚。
魏闻秋连脚也比他大得多,桶一个人泡嫌大,俩人泡嫌小,石晏把脚踩在哥脚上,低头对比大小。
比完脚趾不安分地动动,敲点水花出来,魏闻秋就装严肃骂他:“干嘛呢,等会不让你泡了啊。”
石晏笑,不敲了。泡完脚魏闻秋去倒水,他趁这个空档换好睡衣,按哥交待的拱进暖和的被窝里。
新年这晚,两人裹着大棉被背靠墙,一人身后塞着个枕头看春晚。顶灯关了,只留了盏床边昏黄的小灯泡,显得电视荧幕异常明亮。
小品最后演员们喜气洋洋地祝大家阖家欢乐,房间里除了电视响没人说话,石晏眼睛对着屏幕,心却不知飞往何处。
这是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年。
在宁村的这些天他忘掉许多烦恼,直到此刻才突然惊醒般,在窗外悄声乍亮的烟花里,石晏肩头被哥揽去,心里有些闷地想:
他没有阖家了。
半年前在医院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抱着腿靠墙,膝盖抵住胸腔,连喘气都困难。
但现在,同样姿势的石晏觉得自己好像既不脆弱,亦不恐惧了。
电视声音变得更大,魏闻秋放下手里的遥控器,侧头看他:“明天你的眼得变成大桃核。”
石晏把头埋在膝盖上不吭气,在震耳的倒计时里,他闷闷地说:“哥,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一只手揉上他的头顶:“小晏要快乐。”
书包不大,压根装不下几件衣物,两件棉袄一掏出来,底下只压着两条卡通内裤。
魏闻秋翻箱倒柜找了些自己少年时的衣服,赶在太阳天扔进洗衣机。
石晏像当时在住院部那会一样,扛起了大部分的家务,棉袄下贴肤穿着哥洗好晒干的秋衣秋裤。
扫地时胳膊一动,洗衣粉味便随热度从袄子拉链上方蒸腾出来,他闻着和哥一样的气味,心中安宁,将扫帚把握得更紧。
在魏闻秋手滑摔了个碗后,石晏要把洗碗这活也接过来做,哥不让,叫他进屋看电视去,自己执意将那几个碗慢慢洗干净。
年过完后石晏在宁村多待了些日子,后面火车票不似年前那样紧张难买,他便回了棉
来时他一个人,站或是蹲着。回去时俩人,有位坐,哥在他外边,告诉他困了就趴小桌上睡会。
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响,旁边时有人交谈。驶到中途车窗外那片天慢慢暗下去,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交谈声渐小。石晏感到困了,将手伸下去拽着哥的衣角,上半身趴上小桌,头歪着看哥,大眼亮亮的。
魏闻秋知道他心思:“我不走,想睡就睡。”
他还是睁着眼,不一会把脸埋进胳膊里,手仍然攥着。
魏闻秋没说不让他攥,欠身朝里坐了点,由着他去。
年后魏闻秋在棉城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刚开始哥没有让他来住的意思,甚至时常好几天他都见不到哥一面。
打电话还接,但不像从前聊得长。其实如果石晏不认识魏闻秋的话,他也不会有什么念想,因为石晏不会要求别人给予自己什么。
但他认识,所以他有念想。
周末他带作业来哥家里写,写时男人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俩人似乎生疏了些。
石晏想不出原因,很是郁闷,心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呢?让人给讨厌了。
可是哥也不像讨厌他的样子,有时候哥会变回宁村那时的模样,把他不小心塞了一半在外套下的帽子掏出来,跟他一块看会电视聊聊天。
傍晚魏闻秋从楼前买饭上来,叫他:“别写了,洗手吃饭。”
石晏在饭桌上低头吃,啃了个鸡腿,一句“我能不能在这睡?”纠结了整顿饭也没问出口。
吃完饭他背上书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坐公交回家。
到家后用老手机回个电话,没响两声被接起,石晏就又开心了些:“哥,我到家了。”
“知道了,早点睡。”
他舍不得挂,哥便陪他稍微聊一会。
第二天什么天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今天身上的毛衣明天不要脱,睡前记得定闹钟,上学早起五分钟从家楼前早点铺子买点吃的等等。
十二岁的石晏觉得哥是个有些难以读懂的人。有时像腊月天上难得一见的烈阳,有时又像一团遥远的雾影,他探不着,但又不至于完全追不上。
他想,可能是哥的步子大了些,没关系,我跑快点就好。
他跌跌撞撞跟在哥的身后,吞掉不安,伸出手,拼尽全力去抓那片衣角。
可是晏晏。
如果他真的舍得离去,又怎么会跑不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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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天开始,石晏在哥家里写完作业后,莫名其妙就突然不能回家了。
不是倒在沙发上因为太用功而突然疲惫睡着,就是躲进厕所说肚子疼,再出来时已经没有了回家的公交,他不得不在哥家铺好了的次卧睡。
在他第五次于厕所磨蹭快一个小时后,魏闻秋给他气笑了,在门外喊:“你长马桶上了?屁股不想要了?是想用马应龙吗!”
“…要的,我就快好了。”石晏连裤子都没脱,人坐在马桶盖上跟镜子里的自己干瞪眼。
出生至今基本百分之八十的心眼子都在这了。
“公交没了,出来吧。”
石晏于是装模作样摁冲水键,哗啦一声。现在百分之九十了。
魏闻秋在客厅叉腰,看他小鹌鹑一样低眉顺目地出来了,恶趣味地说:“看错点了,最后一班公交十分钟后,现在下楼还赶得上。”
石晏脚步一滞,抬头时嘴都白了:“我、可我跑步慢,也许是赶不及——”
“那跑快点。”
石晏眼睛红,吭哧吭哧半天,请求地问:“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魏闻秋低头看他,只问:“你肚子是真疼假疼?真疼我带你上医院。”
“对不起,我骗了你,”石晏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全交待了:“是假疼,不用上医院。在厕所我没脱裤子的。”
“我能不知道你没脱裤子吗?人出来马桶盖还盖着,手一摸还热!不在盖上坐一个小时还真焐不出来!”
魏闻秋更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气谁:“你小子这点心眼全用来对付我了是吧!”
石晏站那不吭声,心如死灰地想,砸了。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