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你,行吗哥?”石晏收回手顺势蹲下去,把下巴戳在膝盖上,双臂环抱住腿。
魏闻秋不笑了,把捡起来的单子往包里胡乱一塞,看起来很严肃:“找什么找,你真赖上我了?”
石晏的眼睛迅速失去光泽,他不吭声,用指甲深深地去抠鞋子上的喷漆。
魏闻秋站起来喘口气,把他从上到下都看一遍:“长高了点,不那么瘦了。”
“头发不遮眼,水果也知道怎么挑了。”
“马上也快变声了,变完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小伙子了。”
最后他说:“石晏,你我只算萍水相逢,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与因果。你是个好孩子,自己好好活。”
石晏不管那些人生樱果,什么苹果相逢的。认识魏闻秋这小半年来他头一次没听话,第二天仍是坐公交去了医院。
怕被讨厌没敢上楼,在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坛前徘徊。从早上等到中午,花坛边的石板凉,他站不住了就去坐,屁股被冻得没知觉。
不一会凉气顺着窜进肚子里,不仅胃疼,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喷嚏带着瞳孔上泛起了一片雾,眨巴好几下也没散去。
在这片雾中,他看见魏闻秋拖着个行李箱从楼道那条必经之路出来了。
魏闻秋并没有带他走,甚至走时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朝他远远摇摇手,意思是回家。
是啊,他总不能真的缠人家一辈子,全天下也没有这样做牛皮糖的道
老手机留给了石晏,电话打了一次没人接,石晏就不敢再打了。
编辑信息在聊天框里,睡着了也没有发出去。
石晏不怕失去,他已经无可再失去。他只是想念这座在最及时的关头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山。
于是在艰难熬了数日后,赶在除夕前,他一个人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找人去了。
石晏虽然看起来像个老实的小机器人,其实一直都是个聪明小孩,只是温和良善又没什么攻击性,在孩子堆里并不是机灵讨长辈喜欢的类型。
他壮胆红着脸,声音响亮,一路打听。最后居然真的从之前那几句包含零散信息的闲聊里,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摸到了魏闻秋的家。
他一整天都没吃喝,出现在魏闻秋面前时狼狈不堪,衣服因为长途跋涉不那么好闻,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双颊冻得泛红。
快要新年,出门务工的各家子女纷纷归巢,路上哪哪都有孩子,三三两两拿着城里带回来的炮仗呲花放着玩。
男人正在家前抽烟,宽肩腿长的影挺拔立在那,烟头明明灭灭。
魏闻秋口中吐出白雾,一丝一缕缱绻覆住五官再消散,待终于看清院前微弱灯光下的那人是谁后他猛地怔愣。
他瘪腮帮子狠狠吸了一口,之后踩灭烟头上前,一把揪起石晏的衣领。
先是将小孩从头看到脚,再用从未听过的语气厉喝道:“你怎么来的?你疯了?不在家乱跑什么!”
第4章
“坐火车,”石晏整个人被拽得朝前倾,他头一次看见魏闻秋这样,也头一次在哥身上闻见辛辣的烟草味。
尽管害怕但还是答得一板一眼,只是声音在突如其来的拉扯下变了调:“坐火车来的,我在家睡不着觉。”
“回家去!”魏闻秋松开手。他似乎瘦了,颊边的肉凹进去些,胡茬也冒了出来:“睡不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石晏衣领被揪得乱,朝上突兀地凸起一块。魏闻秋毫不留情赶他走:“谁让你来的?走,不许再来了!”
石晏没动,愣愣站在那。
他这次来正好赶上春运,压根抢不着票,来的这张站票还是偶遇一位好心大姨,看他个孩子眼巴巴的在人头攒动的售票口不争不抢排队,心软匀了张给他的。
石晏没有独自出远门坐长途的经验。来时不知道往包里塞点吃的喝的,就这样背个装了两件衣服的双肩包,瘪着肚子缩在气味冗杂的车厢某片方寸之地里站了一路。
“可是我回不去,”石晏小声说:“我没有票了,他们应该不会让我上车。”
“是我让你来的吗?”魏闻秋脸色沉,忍耐着烦躁一字一顿:“你有票还是没票,上不上得了车,我都管不着,那和我没关系。听懂了吗?”
石晏便昂着脑袋点头,他也赞同。于是底气不足,声音更小:“听懂。”
魏闻秋转身就走,石晏这才从好不容易见到人的混沌中清醒:“哥——”
前面的人没回头,他在后迈腿跟。书包肩带滑下去,他喘着气边跑边往上拽,声调不那么稳:“闻秋哥,你别走呀!”
男人腿长迈步大,石晏小跑起来。风往嗓子眼里灌,呼啸着吞掉他的声音,但他仍要说:“我想你,哥。”
“想我做什么?我又不真是你哥!”
“可是……”
“可是什么?”魏闻秋说:“没有可是。”
石晏的脚步就停了下来。魏闻秋说得对,他巴巴跑到这来,说上一堆没头没脑的话确实是很招人烦,无亲无故的,人还救了自己的一条命,带自己吃了这么多顿饭。
石晏都知道。可石晏忍不住。
宁村不算大,建筑少。家家门口都有秋天时堆积的枯黄稻草,用来冬天生火用。
旁边谁家孩子拿炮仗点着跑,火星子乱窜,零星火点落在干草上,霎时燎起了一小片半人高的火来。
火顶多离他两米远。石晏不喊也不跟了,立刻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去,紧蜷成一团。
树枝草杆燃烧的噼啪声炸在耳膜上,清晰到恍若炸在他的身上。
火势转瞬间更大,石晏开始控制不住筛糠似地抖。
卷起的火舌与燎烧带来的烟尘,全都热浪般朝他这边涌。
石晏浑身上下发软,他避无可避地想起出事当天的场景。爆裂的车身,席卷漫天的火墙,高温、破碎声、没有生气的父母,深到发褐的血流,滴答滴答——
于是他应激了。
石晏感到突发性的呼吸困难,他张嘴往肺里灌气,作用却不大。
缺氧使他的喉咙里发出低声呜咽,石晏将指甲死死往头和颊边的肉里抠。一天未进半粒米,剧烈的恐惧和悲伤叫他脸色煞白着呕出些酸酸的胃液。
恍惚间他似乎依旧被沉重的钢铁碎片压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手脚动不了,眼前看不清东西。
在那之后呢?之后——
“石晏?石晏!”
有人在喊他。
“伸手——手给我!”
这一声是响在脑子里。是了,他给了,之后他被紧拽着拖出去,活了。
“石晏,吸气!”这一声又似乎在耳边。
石晏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也无暇分辨。他单是吐,吐得痛苦,涕泪横流。
吐完接着蜷缩回去磕磕巴巴地抖,紧闭双眼,犯癔症似地念:“对不起,我给你手弄坏了,我给你手弄坏了……”
“睁眼!”耳边声音更大。
是了,这才是石晏决意离家来寻的最大原因。
对那块发红生疤的小臂、拿不稳东西的手日渐强烈的担忧与愧疚,甚至超越了他独自在家,于漆黑夜晚睡不着时,难免生出的灭顶思念与恐惧。
“没事了,”有人揽过他的肩,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石晏。小晏,抬头,看看我——”
“我在这,不信你摸摸,手给我,摸看看是不是哥?”
石晏左手被人带着放在那人的肩臂上,他无法思考,喘得像濒死的兽,依旧刻板无逻辑地反复念:
“手坏了…我给你手弄坏了,对不起……”
“看我!”声音猛然抬高。
石晏茫然抬头,两行清泪滑下来,冲掉些方才携风刮到他脸上的黑灰。
魏闻秋蹲在他身前,俯首盯住他的眼睛,很慢地说:“火灭了,没事了,放松——哥在这,我不走。”
石晏在浓浓黑烟里重新聚焦,他哑着嗓子怔怔:“…哥。”
“嗯。”
“哥。”比第一声要用力些。
“嗯。”
“哥——”他确认了,他确实又可以这么叫了。叫完嘴巴一瘪,脸白得吓人。
“傻了?深呼吸,张嘴吸气——”
石晏听话照做,期间目光舍不得挪走一直看着,这样几轮缓过来后,他才忍不住掩面嚎啕:
“你手坏了,以后要怎么过呢?你要怎么过呢?”
“你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就是怕我在家饿死是吧,你看不起我啊?”
“不是,没有,看得起,”石晏的眼里泡着泪,一抽一顿,声音断断续续的,吸鼻子说得认真:“我想长大了养你,嗖——我好好学,嗖——以后考好大学赚钱给你。”
“钱能那么好赚呢?”魏闻秋被他逗笑了,笑了两声却比哭还难听,张嘴半天没继续说出话来。
好一会后他伸手将石晏的衣领拉平整,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没在哪儿呢倒会开支票了。”
“我真的好好学,嗖——”
“知道了,好好学总没错。”魏闻秋带他换个方向往街上走,这小子吐都只吐些黄水,一看就是胃里没东西:“不许哭了,风凉。”
“去哪?”石晏停止哭声,重新把眼睁全,边走边警觉地问:“我们去哪?”
“吃饭,”孩子长心眼了,魏闻秋原本想逗他说是带去送回家,歪头一看石晏满脸灰渍混着没干透的泪,到底没说出口:“你不饿啊?”
石晏就往他身边靠过来,手绕后托着书包朝上颠了下,重新背好:“饿,我想吃鸡腿。”
“知道了,”魏闻秋放慢步子:“怎么找着我这的?”
“我问的,”石晏脸红了点:“每家都问,顺着大槐花树。”
“哟,“魏闻秋说:“出息了,以后在外丢不着了。”
石晏脸上脏得像花猫,抬头弯眼笑:“哥,我想你了。”
“嗯。”魏闻秋手伸过去剥掉他身后沉甸甸的书包,甩了下背自己肩上:“装砖头了这么沉?”
“不是砖头,是棉袄。”
“也不知道装点吃的,车上不是有卖盒饭的吗,怎么不买一份吃?”
“车上人多,”石晏脚步轻快:“我说话声音太小啦,她们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