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炮鸣三响,万民山呼,振聋发聩。
皇帝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匍匐于脚下的这江山,这子民,清瘦身躯在绛纱袍下打了个寒噤。
如此壮丽盛景,如此睥睨物表,如此至高无上的尊崇与荣耀,岂非这世间贪婪权欲最烈性的催化剂?岂非滋养灌溉促成了无数暗室之谋的水源木本?试问,普天之下哪一位男儿,身处此登极之地,目睹此恢弘之景,生发此澎湃之心,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不甘愿为之滚刀山蹈黄泉?
无需细想,便足以胆寒心颤。
他漫视群臣,不可抑制地绷紧了下颌线条,久久未发一言。
直到汗湿的掌心被轻轻握住。
扭头,对上一双漆黑坚定的凤目。
雍盛回神,只见大太监福安正束手垂首作静候状。
皇后在旁轻声提示:“该圣上钦点龙舟鼓手了。”
雍盛了然,打开莲奴递到眼皮子底下的卷轴,上面列有本届候选人名单。
按惯例,每年御前赛龙舟,都会由皇帝亲自钦点每条龙舟上的鼓手。
这些鼓手只是击鼓,无需出多大气力,却是一条龙舟上的灵魂人物,既要掌指挥,控节奏,擅鼓舞士气,还要兼任龙头夺标之职,从而门槛极高。
当选者除了必须具备以上能力,另还有身份地位上的限制。话又说回来,朝廷各政治势力,互相倾轧,谁不想借此良机让自家小辈在御前乃至在万民瞩目下脱颖而出露个脸?
那暗地里的经营较量,不说腥风血雨,也是处心积虑步步筹谋。也因有这层干系在,年年被钦点的御鼓手,无一不出自王侯将相簪缨之家,无一不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翘楚,也无一不身沐皇恩与民望。
民间有榜下捉婿一说。
大雍官场上却有得婿当为御鼓手这一约定俗成的期望。
“总共八条龙舟,殿前司谢戎阳占一条,侍卫司童凇占一条,京营提督向执占一条,左相之子范臻占一条,吏部尚书之孙壬遐龄占一条,此则去五,余下三条不知花落谁家。”薛尘远碾着花生米,悠悠列举。
一同砚嚼着醪糟,回忆道:“犹记得去年赛龙舟,场面甚是宏大,夺标者乃范家大郎,实至名归。不知今年他能否梅开二度?”
“难说。”另一同砚横插一脚,“去年他与谢戎阳也不过一尺之距,殿前司都指挥使蝉联龙鼓手三年之久,有‘金标鼓王’之称,岂是浪得虚名?去年那般马失前蹄,出人意料,或许是谢戎阳有意相让也未知。”
“哼哼,笑话。”之前那位同砚显是范臻拥趸,当下不忿,“谢戎阳之所以能夺三次标,不过是因为前三年范臻都未参赛罢了,这也值得大吹特吹?好不害臊。”
“非是我吹,那范臻就一地痞无赖,一次已是侥幸,哪有一而再的道理?”
这下点燃了炮仗,两人撸起袖子舌绽莲花,你一言我一语,打起文人间的口水仗来。
那边皇帝也犯难,除去五个常驻席位,还有三条龙舟的鼓手亟待择选。
他看看这个,这个不行,这个暂时得保护起来,不能早早将人推到风口浪尖。
他看看那个,那个也不行,咖位上还差着一截呢,到了太后跟前容易翻车。
唉,愁啊。
正愁得什么似的,他亲爱的弟弟跳出来为他分忧了。
“皇上。”只见荣安郡王雍昼自信满满越众而出,自告奋勇请命道,“臣弟平日里素爱弄舟戏水,一时技痒,愿前往击鼓搏太后与皇兄一乐,也为天家挣个颜面,乞圣上成全!”
雍盛垂眼觑他,冷笑:“难得你一片赤诚孝心,就准你所奏。”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文里,雍昼此番在童凇的助力下出尽风头,在民间打响了一波知名度。此次之后,街头巷尾,妇孺皆知,未来的皇太弟一表人才威武雄壮,不说别的,身子骨儿硬朗。
就这条,就甩他皇帝哥哥一条街。
这当然是雍盛不想看到的。
于是,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如鸡的镇南王郭祀。
作为整个大雍朝唯二的异姓王之一,镇南王这些年的日子过得那叫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毕竟,另外一个异姓王还是当年造反的济北王魏定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坟头草已人高矣。自知功高震主势必引来鸟尽弓藏,魏定谟兵败之后,郭祀就忙不迭交出了兵权,让儿子娶了长公主,从此远离政治中心,当起了闲散亲王。
雍盛掐指一算,老家伙今年四十多岁,当然不能再与一帮少年争高低,但驸马郭祎今年不过二十五,年纪合适,身份地位也合适。
目光逡巡一周,却压根没瞧见这位天选之子的身影,不免发问:“怎未见驸马都尉?”
“承圣上垂问,”镇南王忙出列回禀,“驸马此前沾染了时疾,尚未痊愈,实恐不慎过给了圣上,担了不是,因此提前数日便递折子告了病。”
雍盛想起确有这回事,失落叹气:“镇南王当年横戈跃马,驰骋疆场,何等英姿勃发?百战不殆,所向披靡,多少戎狄闻风丧胆?平生未曾一见,朕实抱憾,原本想着虎父必无犬子,点驸马敲敲龙舟鼓,也算有幸见识一下郭门风姿,没想到竟无眼福,可惜,可惜。”
“臣惶恐。”镇南王不知皇帝此时此语究竟有何用意,强笑道,“我朝能臣干将浩如烟海,强过郭家的也不知凡几,能得圣上如此青眼,是臣一门莫大的荣幸。怎奈臣那儿子实在不争气,改日待他病好了,臣定领他来御前谢恩请罪……”
“圣上想见识郭门风姿,便让他见识就好,何必啰嗦这一大堆?”镇南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恣意张扬的女声打断,接着声音的主人堂皇亮相,云英紫裙,朝天髻,双燕飞眉,英姿飒爽,“本宫虽是皇家女,但已嫁作郭门妇,不知可有资格代驸马、代郭氏击鼓?”
雍盛眼睛一亮:“皇长姐?”
长公主雍慈踏碎一地沸沸扬扬的议论声,缓缓走近御座,横眉睥睨两侧官员,一身气焰娇纵跋扈,无人敢直面其锋。
若是换作旁的公主,估计那些惯爱唱反调的老学究早已按捺不住,什么并无前例可寻,什么男女大防,条条框框一大堆,但……那人是长公主耶。
雍盛没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朕倒忘了朕的皇长姐向来巾帼不让须眉,事事都比男儿强。姐姐既有此兴致,弟弟岂能违拗?只是年年龙舟竞标都有鼓手落水,姐姐得当心才是。”
“那有什么说的,也不看看本宫是谁?”雍慈很是不满地瞥了眼皇帝,“圣上瞧好,今年的标,怕是得落在本宫手里了。”
“朕拭目以待。”皇帝微笑。
三言两语,这姐弟俩就这么敲定了,两边官员你看我我瞅你,愣是没插进半句话。
如此,只余最后一名龙鼓手。
荣安郡王坐不住了,积极谏言道:“连长姊也披挂上阵,圣上何不也下场一试?京中百姓若能得见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子击鼓,必是欢欣鼓舞,激动万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与民同乐呢……”
“胡闹。”话未尽,便被珠帘后的身影厉声打断,“皇帝万乘之躯,岂能儿戏?”
“是臣鲁莽,忘了圣上龙体抱恙。”雍昼连忙跪倒,“望太后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荣安郡王这出戏唱得好,皇帝若答应赛龙舟,届时风头无疑是要被他比下去的,损了颜面不谈,失了人心是大事。
皇帝若不答应赛龙舟,那他也不亏,还可以借此暗搓搓嘲讽皇帝身子差,连个女儿家也比不上,逞点口舌之快。
反正无论怎么看,赢的都是他。
雍盛轻吸一口气,胸臆间燃起一簇怒火。
等这口气再呼出来时,他已恢复了心平气和。
他和悦地望向雍昼,刚想展露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又一个女人开口了。
比之恣肆的长公主,这道嗓音明显低调沉稳得多:“太后娘娘,儿臣愿为王鼓,以悦天心。”
第33章
前有长公主破例, 群臣未发一言,这会儿自然也就拦不得皇后,否则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太后瞥一眼有样学样的谢折衣, 又瞥一眼底下沉默如金的枢相,索性扬扬手,两眼一闭放任其去。
倒是皇帝, 面现犹豫之色,踌躇询问:“皇后也擅水性?”
“圣上宽心, ”谢折衣弯眼道, “击鼓而已,何谈水性?
言下之意, 用不上。
无论如何, 她起码不会落水。
两下里当即有人冷笑。
雍盛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公众影响了, 一手掣过皇后,附耳低语:“非是朕不信你, 只是历来龙舟竞标, 迅猛剽悍, 年年都有落水的,你要是不会划水, 何必强出头?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年年都有?”谢折衣像是头一回见赛龙舟, 略微有些惊讶,沉吟道,“那确实是激烈了些呢。”
雍盛:“……”
合着你连市场调查都不做, 就跳出来强出头?
女人啊女人, 我该说你什么才好。
“趁朕还没松口,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借扶额的动作偷偷擦了把汗,“就言朕不同意, 朕不准。”
谢折衣眨眨眼,忽然道:“圣上这是在担心臣妾?”
“那倒也不是……”雍盛脱口而出,但才说了三个字,腕上即时传来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道,他立马儿从容改口,“朕自然是担心你的!只是皇后的一举一动都与朕乃至整个大雍息息相关,兹事体大,朕实在是不想你冒险。”
与其说是出于私人情谊,不如说是从大局着想。
至于哪头更重,雍盛心知肚明。
谢折衣也心知肚明。
“臣妾明白。”谢折衣笑眯眯放开他的手腕,“往后圣上凡事只需说前半句就好,后面半句,本宫不爱听。”
雍盛于是闭嘴,只拿眼神表示抗议。
一堆王侯公卿就在底下这么干站着,仰望帝后二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絮语,一派鹣鲽情深。一时除了无语,便只觉得那些关于帝后不睦的传闻简直无聊至极。
瞧瞧,这哪是不睦?
天地良心,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说不出这瞎话。
“什么?皇后和长公主也要斗龙舟?”
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阖京城的人,不论是贩夫走卒,亦或是深闺女子,纷纷撂下手中活计,赶来争睹此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
两堤的游人转眼间激增数倍不止,将那些负责皇家出游安保工作的京营士兵给挤兑得几欲跳湖。
“这倒是大大的出人意料。”薛尘远轻摇折扇,啧啧称奇。
“惊世骇俗。”一同砚瞪着眼睛附和。
另一同砚捡起掉在地上的下巴:“亘古未见。”
“长公主自不必说,先皇在时,便爱之如掌上明珠,听之任之荣宠无双,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其于天家又是救命般的人物,因此不管她如何放诞不羁都无人敢轻易置喙,她就罢了,如今怎的连皇后娘娘也……”
任掌柜哈哈大笑:“看来我们这位皇后也如长公主一般,是位奇女子了!”
薛尘远叹息:“要真是这样,只怕……”
“唉,薛兄弟惯爱杞人忧天。”任四季举杯邀酒,宽慰道,“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快看呐,龙舟已下了水,那码头上身着红衣的,便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吧?”
薛尘远举目远眺,虽看不清具体相貌,却觉那一列数人,个个儿皆是通身贵气,芝兰玉树,绝非凡俗之物。
谢折衣已换下一身繁琐宫装,卸了钗环簪珥,易之以火红牡丹箭袖,玉带乌靴,拢发束髻,另有皂纱帷帽以避风烟。
他只是静静立在那儿,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