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着这天儿愈来愈热,各宫里用水指定是愈来愈多,早叫你们烧水烧得勤快些,莫要断了供。眼下好,竟连明雍殿的茶水也续不上趟儿,我瞧你们都活腻歪了,眼巴巴地盼着被撵出宫呢!”
御茶房里,谁也不知那进宝公公受了哪位主子的气,跑这儿撒起邪火来,个个儿只躬腰缩肩把头埋得低低的,专注各自的营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好好儿的龙团胜雪不喝,非要喝什么四弃茶,专给爷们找事。”进宝嘟囔着,拿手扇着风。
走两步便觉膝上剧痛,扶着条案坐下来,掀开袍摆,只见膝上已被碎瓷扎破,鲜血染红了布料。他嘶着气往外挑碎渣子,余光瞥见默默蹲在炉旁烧火的身影,冷哼一声,“哟,那不是咱们的财神爷吗?这两天烧火可还烧得惯?”
财神爷便是怀禄。
那日怀禄被打了三十鞭罚去御膳房,又被御膳房调来御茶房专司烧水,陀螺似的打转两日,一刻不得闲,到这会儿背上仍是火辣辣地疼。
他不想搭理进宝的寻衅,便撂了火剪去挑水。
两下里立时冲出两人将他拦住,都是进宝的徒弟:“公公问你话呢,你是嘴里衔了嚼子了,还是给人拔了口条了?回话!”
说着,两人一人按一条手臂,将怀禄强拖到进宝跟前,对着膝窝就将人踹得跪下。
“瞧把你给傲的。”进宝接过另一人奉上的茶,揭了杯盖儿嘬着腮帮子啜了一口,“我知道,往前你在皇上跟前比我得脸,眼界儿自然也高,很是对咱们这帮人爱搭不理的。但如今怎么样呢?飞天的凤凰落了地,那可比野鸡还落魄。啧啧,野鸡仗着身上有几根毛,竟也敢扑棱,非要变成个秃毛鸡才肯灭了心气儿是不是?”
边说,边将那热滚滚的烫茶尽数浇在怀禄新伤未愈的背上。
怀禄的手脚皆被按死了,疼得猛然一挣,几乎昏死过去,紧咬的牙关透出呜咽:“忘八养的贼杀才,有本事你就弄死你大爷!”
“弄死你又怎么着?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的嘴,能把你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连个姓名也留不下,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怎么,莫不是还指望皇上惦记着你呢?嗬,趁早绝了那心思吧!”进宝阴恻恻笑着,将空了的茶杯一推,吩咐道,“去,提一壶盐水来!”
“怎么就闹成这样?都不干活啦?”
正发作着,一道和气的嗓音打门口飘进来。
进宝眯眼聚光,看清来人,原是皇后宫里的承喜太监,忙站起身来,堆起笑:“手底下的小子不听话,训上两句罢了。怎么,可是凤仪宫短了什么?短了东西叫小子来知会一声,我派人送过去,哪里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呢?”
“我去教坊司办趟差事,路过这儿罢了。”承喜也不进来,只在门槛外探头一看,大惊小怪起来,“哎哟,那不是怀禄公公吗?一眼竟没认出来,怎么被糟践成这副样子?”
“还是心气儿高,矫情。”进宝凉凉道,“不过挨了几鞭子,就要死要活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呢。”
“唉,咱们都是做奴才的,谁还没有个大起大落的时候呢?今儿刮东风,明儿说不准就刮西风,何苦这么着?只是说到底,咱们都是无根的人,生在一处伺候主子,死了一处卷了草席扔出去,不说互相帮衬着些,凡事也该留一线。”承喜一挥手中拂尘,笑吟吟睨着进宝,“您说是不是?”
一通说完,他也不等进宝接话,领着人大摇大摆径直走了。
“狗东西!”进宝朝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怀禄时已没了兴头,撇下他,吩咐余人:“还愣着做什么耗?圣上擎等着喝四弃茶呢!手脚还不赶紧放麻利点儿!”
第37章
看一眼雍盛手里仅剩的一张牌, 雍昼提唇一笑,望着满手对子,志在必得:“一对三!”
“炸。”谢折衣甩下四张美人, 云淡风轻。
“杀鸡用牛刀么这不是?”雍昼干笑,不甘心地锤一把几案:“要不起!”
谢折衣接着出牌:“三。”
雍昼:“……”
“嘿!这不就巧了么!”雍盛大喜,“四!”
“不玩了!”谢折子赌气撂牌:“圣上真讨厌, 回回都是您赢,臣妾头一次玩, 也不知道让让人家。”
雍盛:“……”
雍昼:“……”
荣安郡王脸上体面的笑容已经扭曲了。
心说, 笑话。
你怕是不知道你男人十赌九输人送外号常输衙门散财天官儿。
没你掠阵,他能赢?
雍盛也有点不好意思, 轻扯皇后袖子, 用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附耳道:“差不多得了, 适可而止吧,看把人孩子给欺负的, 脸都歪了。”
雍昼用尽毕生演技假装听不见:“……”
但谢折衣无视皇帝的劝谏, 一意孤行。
牌过三巡, 荣安郡王彻底服了。
“看来有皇后殿下在,臣弟今日势必要铩羽而归了。”
“别灰心。”雍盛臭不要脸地轻拍其肩, “下回等她不在, 咱俩再打!要朕说,你也是新袄打补丁多此一举,要讨什么差事直说就是, 非要在牌桌上争什么输赢?朕就你这么一个弟弟, 自小一处长大,你要什么,朕无有不允的。”
他递个杆子, 雍昼立刻就顺着往上爬:“皇兄这般说,倒叫臣弟惭愧得很,既如此,弟弟少不得要诞着脸皮讨了。”
“说。”雍盛一挥手。
雍昼洗着牌,慢慢道:“太后千秋在即,照例于初十在大相国寺作道场设斋,十五宰执携百官前往祈福,廿二日由圣上钦点天使领皇室宗亲念经祝祷。”
说到这,雍盛已猜出他的诉求,沉吟一声:“往年都由九皇叔担此要职。”
“往年臣弟尚年幼。”雍昼用余光打量着皇帝脸色,见他一派乐呵,方放心地说了,“如今我也大了,再过数月就满十六。资历上尚有不足是不错,但资历也都是熬出来的,给臣试炼的机会,也是替皇兄分忧。再说了,比起九皇叔,显是臣弟与您更亲近些,领宗室祝祷这事儿由臣弟来做也算名正言顺,更免了九皇叔许多繁冗与顾虑。九皇叔平日里帮这个办事,帮那个讨情的,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何苦又给他多派差事?”
“你虑的很是。”雍盛听他在自个儿跟前给雍峤上眼药,不由觉得好笑,他乐得看这二人狗咬狗,但也不想轻易便准了他,慢条斯理剥了颗荔枝,拿乔道,“只是这事儿朕也不好做主的。当初是太后定的九皇叔,要换人,还须请示太后的意思。”
“太后那儿自有臣弟的母亲说项,只圣上这儿,今儿须给我一句准话儿。”雍昼见他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一咬牙,忍痛割爱道,“圣上此前到我那澄辉殿,朝一只前朝的秘色八棱净水瓶多看了两眼。圣上真真是好眼光,那净水瓶可是个世间罕见的宝贝……”
听到这个,雍盛可就不困了。
眼睛登时一亮:“怎么,你要把它送朕?”
雍昼在心里唾弃这个无所不敛的贪财皇帝,强笑道:“终究是个玩意儿,圣上若中意,拿去就是。”
“好好好。”雍盛对这个懂事又大方的弟弟甚是欣赏,“不就是廿二日祝祷么?换你去!”
得到满意的答复,雍昼松了口气,喜气洋洋地告退,走时还不忘多看两眼皇后。
雍盛见他这副痴态,不禁冷笑,转脸也盯视起谢折衣。
谢折衣任他盯着,缓缓绽开笑靥;“好看么?”
“哼。”雍盛从鼻子里出气,“自古红颜多祸水。”
“圣上谬赞。”谢折衣自盘中捡了一颗荔枝,一点点剥去粗粝外衣,“自古祸水级别的美人,大都能迷得君王为博妃子一笑,运荔枝的运荔枝,点烽火的点烽火,圣上又为臣妾做了什么呢?既迷不住圣上,这样的容貌又怎么能称得上祸水呢?”
“你已将那小子迷得七荤八素,还不够么?”雍盛对潜在的嫂子文学实在膈应。
谢折衣瞥他一眼,表情冷淡:“哦。是吗?圣上若实在没旁的什么话可说,还是专心食荔枝吧。”
意思是,闭嘴吧你。
雍盛愤然瞪着递到眼皮子底下的荔枝。
莹白的果肉衬着玉白的手指,透着清光,煞是好看。
口中适时分泌出唾液,他抿了抿唇。
谢折衣又往上凑了凑,投喂的姿势强硬且不容拒绝。
雍盛只好张嘴,低头衔入。
荔枝的清香瞬间肆虐口腔,冰镇的果肉比那人的指腹还冷,反衬得那手指多了一丝平日里罕见的温度,唇瓣擦过时似是产生别样的热意。
一时静下来,一个负责剥,一个负责吃,两人倒也相宜。
美食很快占据了雍盛飘飘然的大脑,等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谢折衣说了什么:“你要亲自去教坊司挑人?”
“臣妾编排的祝寿舞寻常舞伎怕是跳不了。”谢折衣道,“再者,时间紧迫,非天资卓绝者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迅速领会。往后大小宴会尽用得着的,此次若能挑些好苗子,也省去后头许多麻烦,一劳永逸。”
原来皇后要培养出一个专业的皇家御用舞蹈团。
“依你。”吃人嘴软,雍盛少不得满口答应。
但他知道,舞蹈团不光只会跳舞。
就像太后过生日,也不光只是过个生日。
亥正时分,云遮月,星光黯淡。
怀禄烧了一天的炉,步履蹒跚地跨入住处。
那不过是一个低矮的板房,逼窄室内只容得下一张空榻,一柜一几而已。往前他都宿在晏清宫偏殿方便值夜,一应起居器物不说奢华,也算是精致干净。富贵乡里浸淫久了,早已忘了幼时在监栏院当杂役太监的清贫日子。
有道是朝做锦衣郎,暮为阶下奴。
他呆立一阵,扶着冷硬的榻坐下,动作间,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料蜇得伤口疼痛难当,不禁嘶了一声。
好容易褪下衣裳,那扇漏风的木门忽地吱了一声,惊得他差点跳起:“谁!”
“嘘!”黑魆魆的夜里,一道人影闪进来,摘了兜帽,“师父,是我。”
“莲奴?”怀禄听到熟悉的嗓音,透口气,掏出怀中火石,边擦亮床头的油灯,边责备,“你不在圣上跟前好生伺候着,跑来这里做什么?要是被人撞见了,坏了事,看我不削你……”
那灯里点的两茎灯草有些受潮,试了好几次才堪堪点燃,手心里拢着幽幽一点火星,腾起的黑烟呛得他咳嗽几声。
转过身,这才看清莲奴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披着大氅,拢着双手。
尚未看清脸,光估量身形他就认出那是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圣上!”他惊得膝盖一软,一颗心直跳到嗓子眼,瞪大的眼眶里瞳仁也要一并跳出来,压低了声音便要下跪,“您这么尊贵的身子,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雍盛上前一步,抢先阻住他:“跪什么?小心再迸裂了伤口。再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来得朕便来不得?”
说罢亲自扶人在榻上趴下。
怀禄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挣扎着要起来:“主子折煞奴才了。”
雍盛按住他肩膀,凝眸细看他背上纵横的鞭痕,道道狰狞,赤练蛇一般盘桓蜿蜒,整个脊背血肉模糊,肿胀不堪。
“可打疼了吧?”他喉间一哽。
“不疼。”怀禄抻着脖子摇头,“行鞭的来春跟我关系好,手里把着劲儿在,这些伤只是看着瘆人,其实根本不打紧!”
他兀自咬牙宽慰主子,冷不丁感到肩头一热,心尖一颤,眼泪立马堕了下来:“爷……爷不用疼惜小的。这顿打是小的甘愿领的。”
“师父快少说两句吧,平白的又惹主子伤心。”莲奴扯袖子替他拭泪,又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主子从皇后娘娘那儿为你讨来的金疮药,见效奇快,我这就给您抹上,抹上就不疼了!”
雍盛匆匆抹了脸,起身给莲奴让出位子,踱了两步发觉这陋室无处可坐,只得干站着。
怀禄忍着上药时火灼刀割似的痛楚,嘶声回禀道:“爷,自小的那日挨了打,宫里的人都嫌小的晦气,不敢与我多接触。只有两个人,待我倒比从前更热心。爷猜猜,是哪两个?”
“一个必是皇后宫里的承喜了。”雍盛道,“他是个聪明的,今日在御茶房还替你解了围。”
“真是万事瞒不过圣上的眼。”怀禄揩了把额上的汗,“还有一个,偷摸儿给小的捎黄酒,昨儿又塞了一整只烧鸡与我,却是一个叫马蒙子的小黄门。”
雍盛握着下巴想了想:“倒是没听说过这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