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在原处没动, 脸上疑惑的表情就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这也是雍盛想问的。
一个皇帝出现在皇宫里不稀奇。
一个江湖神棍出现在皇宫里就特别罕见了。
“幕先生的业务范围可真广哈。”雍盛很快镇定下来, 大方拍拍身旁的屋脊, “放心,朕不会声张, 过来坐。”
幕七将信将疑, 抱臂对峙一阵才抬腿走近。
雍盛惊觉此人走路竟没有声音, 不得不又一次感慨,原来书里写的武林高手也不全是骗人的!
“宫里也有人找你算卦吗?”雍盛仰头问。
幕七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显然不愿透露此行的目的。
雍盛又问:“你是怎么避开那些侍卫的?”
沉默。
“你应该不是来执行什么刺杀任务的吧?”
依旧沉默。
“晚饭吃了吗?”
沉默如霜, 冻得人尴尬。
“喂, 你知道你很不尊重我吧?”雍盛把脸皱成一团,“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耶, 跟你讲半天话, 要你给点反应就这么难吗?”
幕七依旧沉默,眼神里可供解读的情绪就只两个字,不屑。
“行, 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雍盛略显失落, 哼了一声,把头扭回去。
过得一阵,许是担心他真的动气, 幕七主动蹲下,随手掀了一片屋瓦,手掌一翻,指间又多了枚打磨出棱角的铜钱。
他以铜钱刻瓦,指力之大,下笔如飞,问:【深夜何故在此?】
“赏月啊。”雍盛立马换脸,把装出来的失落抛得一干二净,嘻嘻笑道,“你呢?”
幕七:【散步。】
“……”
信你有鬼啊。
雍盛在心里翻着白眼,板起脸来:“夜闯禁中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下次可别再这样了,皇城司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这次幕七没再沉默,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是在表达嘲讽。
雍盛失笑,他发现姓幕的虽然是个哑巴,却总能通过一些小细节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喂,相逢即是有缘,喝两杯?”雍盛晃了晃他手中酒壶。
幕七摇摇头。
“好吧。”雍盛也不强求,自己喝自己的,偶尔转身跟身边人说几句,虽然多半得不到回应。
幕七也很古怪,就这么干坐着陪他喝酒,老半天也不说要走。
雍盛把酒全喝完时已有六分醉,拍拍手站起来,瞧着幕七笑:“咦,怎么这屋顶上长出一根这么大的木头?”
幕七:……
说着扒拉起木头,“好木头不挡道,朕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幕七点头侧身,顺手扶了他一把。
不料雍盛反应巨大,立马拍开他的手,警告道:“别扶我,我没醉!”
拍开人家手的同时一扭腰,动作幅度过大,重心不稳的同时脚下一个打滑,呲溜往后倒去。
这可是在屋顶上,就这么摔下去,不断个胳膊也得折条腿。雍盛一下子吓得出了层冷汗,酒都醒了,忙缩肩抱头护住要害。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瓦片碎响,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巨大。
腰间猛然一紧,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两腿腾空,一条胳膊横亘在自己腰腹间,阻住了他下落的坠势。救他的是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极力仰头,挤出一个笑来,磕磕绊绊地道谢:“兄……弟好身手……呃!”
话还没说完,身子又猛地一坠,幕七一只手吃不住重,眉头一皱,索性抱着他往下跳。落到中途两只脚各在墙上蹬了两下,缓冲了下落势能。
这高度足有七八米,雍盛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有话好说,我有点恐高……”
话还没说完,脚就踏上了实地。
站稳一睁眼,雍盛就跟脸色惨白的怀禄来了个深情对视。
怀禄还有点懵,看看眼前紧紧搂着的两人,又看看空空如也只做摆设的梯子,下意识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刚要吼出一句中气十足的“有刺客”,就被雍盛眼疾手快地捂了回去。
“别喊!”雍盛用眼神威胁,“这是幕先生,不是刺客!”
怀禄的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里跳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雍盛正要说明情况,只听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刚才就是这里传出的动静?你们三个,从后面绕过去察看,其余人跟我来!”
糟了,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雍盛当机立断,一把抽过怀禄臂弯里搭着的罩衫披上,戴上兜帽,跟怀禄交换一个眼神。
下一瞬,主仆俩极有默契地兵分两路。
怀禄扶着腰迎着那帮侍卫冲来的方向奔去,雍盛则拉起幕七,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毕竟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雍盛猫着腰左拐右藏,专挑阴影树丛人迹罕至处走,眨眼间就溜得无影无踪。
因闷头狂奔,引发喘疾,一停下来,他就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袖间闷咳。
幕七原先只是在旁默默看着,好几次伸出手往前探了探,又缩了回去,如此犹豫几息,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良心不安,终于弯腰抚上那过分瘦削又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背,轻轻地拍。
“我没事,咳咳……”雍盛埋着头道,“你怎么还不走……咳咳咳!怀禄已经把人……嗯?喂!你做什么?咳!”
幕七蹲到他跟前,也不打声招呼,就两条手臂往后一圈,将人轻轻松松背了起来。
“不用你背!”雍盛边咳边挣扎,只挣扎得两下就因实在咳得太累放弃了,随遇则安地垂下手臂,将额头抵上那坚硬的肩胛骨,努力平缓喘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雍盛再抬起头,发觉幕七已信步走到了偏远的杏花坞。
“你可真会挑地方。”雍盛失笑,说完才意识到他这会儿趴在幕七的背上,而幕七又聋又哑这会儿又没法儿施展他高超的读唇术,那岂不是……自己不管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不知为什么,雍盛浑身就此放松下来。
“想不到你人还不错嘛。”雍盛嘟嘟囔囔,“真羡慕你,力气这么大,背个大男人走二里地都不喘气。你们习武之人都这样吗?身上是不是都是肌肉?那多帅啊!其实以前我也有六块腹肌来着,以前校运会上我跑一千米回回得第一,唔,校运会你知道不?差不多就是国子监每年的礼射骑御比赛,但也不好这么比,除了贵族学校咱们既不学射箭也不学骑马……”
嘀咕一阵,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姓幕的,你现在就像个人形树洞。”
许是他笑得实在癫狂了些,幕七将他往上狠狠颠了一下,差点磕了他的牙。
“姓幕的,你不是很会算卦吗?”雍盛收敛一点,又幽幽叹了口气,“你要真会算卦,我还真想让你替我算算,当年那个也像这样背着我涉水下山的小孩儿现在在哪里。”
他随口说着,并未察觉到身下那宽阔的脊背一瞬间绷紧了。
“但我知道你是个大骗子。”紧接着雍盛又话锋一转,凉凉道,“朕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岂能受尔等九流术士的诓骗?好了好了,别走了,够远了,再走回头回晏清宫又不方便。”
雍盛拍了拍幕七的肩,幕七停下来,将人放下。
此处正是皇宫西北角上的杏花坞,占地不大,四周高中央低洼,坡上栽满杏树,中有竹屋小筑。这块地据说是当年高祖为心爱的妃子专门开辟建造的,但那妃子红颜薄命,在宫中仅受宠三年即染疾下世,高祖不愿睹物思人就下令封禁此地。后来虽解了禁,因年久失修废圮不堪,也没人再费心思打理重建,就一直保留着原先都样子直到今日。
雍盛背着手往四下里望了望,只见满山坡绿叶掩映间,杏子已黄,就近摘下两颗,用袖子擦了擦,咬下一口,可惜道:“眼下来的不是时候,若是三四月里来,杏花烂漫,如烟似雾,煞是好看。不过这会儿来能吃到鲜美多汁的杏子,也算另一桩美事,喏,你要不要?”
说着将手中另一颗杏子递过去。
幕七不作他想,接过来,咬进一口,只嚼了一下,倏地僵住。
“哈哈哈哈哈被我骗到了吧!”身边人突然肩膀耸动,压抑地笑起来,丢了手中剩下的杏,揉着酸到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地呸道,“太酸了太酸了,什么玩意儿怎么能这么酸!”
见他酸得跳脚还要拼命忍住捉弄自己,幕七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口里酸涩的杏肉确实不堪忍受,但就这么吐出来又颇为不雅,想了想,只能慢慢地嚼碎,咽下,与此同时还要控制住五官不让它们被酸得变形乱飞,额角的青筋都因克制而根根暴起。
雍盛见他面无表情地吃下这么酸的东西,心里直呼狠人,真诚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大骗子,这份演技,我服。”
幕七淡淡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坡下走。
“喂,不是吧,跟你开玩笑而已,生气了?就这么走了?”雍盛撩袍追上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兴许是这皇宫里太无趣,而幕七作为一个屡次出手救他的好树洞,在其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用担心会泄密,实在很难得,不可错过。
此时月已西落,东方初现鱼肚白。
幕七意外地停在竹屋外的一座秋千架前。
“你喜欢玩这个?”雍盛眨了眨眼睛,啧声道,“一般人家女孩子才喜欢荡秋千。”
幕七转眸看他一眼。
雍盛立马改口:“哦,那就可能是你的心上人喜欢荡秋千,你在睹物思人。”
幕七不理他,在秋千上坐下。
这一路走来,确实也该累了,雍盛也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仰头眯着眼睛笑:“可是,像你这样的神棍也会有心上人吗?”
幕七用表情告诉他两个字:无聊。
“为什么你用脸也能骂人。”雍盛嘀咕,双脚抵在地上轻轻一撑,带着幕七缓缓荡悠起来。
地平线上,朝阳披着一身刺眼的光芒,初初崭露头角。
“我亦飘零久。”
他忽然就不笑了,笑意从他的脸上、眼角、声音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年来,深恩负尽。”
他埋头念起诗,模糊的语声像梦呓。
“死生师友。”
幕七神色微动,在那句诗尾音落下的同时听闻“嗒”的一声微响。
那声音很轻很轻,散在风里,碾碎在秋千晃动的嘎吱声中,落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脆弱的光芒。
第50章
雍盛醒来时已身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