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的脸肉眼可见地烧了起来,他摇摇头,想甩开这种奇怪的感受,但下一秒,他就被拉入帘中,后背抵上那座黑檀浮雕屏风,一张美艳与英气并存的脸放大在眼前。
不可否认,就算是女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身高仍是会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雍盛轻吸一口气,尽量放松身体,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耳边的话语又让他陡然绷紧了神经——
“圣上近来的讨好作态,很容易让臣妾误以为你,食髓知味,不得餍足,想再来一次?”
第61章
是夜, 定国公府。
“啪!啪!啪!”
钝木击打肉/体发出的沉重声响极具穿透力地回荡在庭院上空。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挨打的人光着腚趴在结实的白梭布上, 从后腰到大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不能再打啦!不能再打啦!再打下去命都没了!”向氏冲过去抱住要接着往下落的板子。
“老爷……”总管邱业欲言又止,装出一副想求情又不敢的样子, 眸底却闪着报复得逞的精光,“殿帅奉了皇命, 顶撞老爷亦非出自本心, 要不就……”
“殿帅?”这两个字不知怎么触了霉头,谢衡冷哼着打断他, 漠然挥手, “来人, 将夫人扶回房,接着打!”
一声令下, 立时就有两个婢女上来拉扯向氏。
向氏松了板子, 又跪爬过来, 揪住谢衡衣袖,发狠地哭嚎:“你要打就连我一块儿打吧!夫妻一场, 我统共就为你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已被你发派去了边疆军中,一年也见不得两回面,女儿也嫁了人, 身边就只留了这么个孽障!你今儿打, 明儿打,哪里不顺你的意就往死里打,你这般作践他就是要他死!就是要我的命!索性今儿一块儿打杀尽, 你一个人享你的荣华富贵!”
“啪!”
一记脆响。
谢衡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向氏懵怔良久,好半天才回过神,越发歇斯底里寻死觅活起来。
梅满儿搀着婆婆,无声地淌泪,心里又怨恨公公不近人情,又心疼丈夫遭此皮肉之苦,两处强烈的感情纠结碰撞,一时急火攻心,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唔!唔唔唔!”
原本已疼得半昏半醒的谢戎阳一见妻子倒下,情绪遽然激动起来,死命扭动着挣扎,恨不能咬碎口里塞着的檀木棒。
谢衡命仆人将少夫人抬下去查看,总算开恩叫停。
打人的伙者忙丢了沉重的棍杖,给谢戎阳松绑并卸除口里木棒。
谢衡居高临下地盯视儿子,冷硬的面庞不含半分温情。
作为臣子,他是独断专行的权臣;作为父亲,他更是货真价实的严父。
面对具体的事体,他往往不去教孩子应该怎么做,但他会在孩子做错了或挑战他为父的权威时,让他们知道父亲永远是他们面前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稍有挑衅或差池就得付出代价。
“知错了?”他背着手立在庭院里,高大的身影如不可违逆的阎罗。
谢戎阳背后疼得如沸油泼灌,后牙槽都咬碎了,哑声认错:“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以后记住了。”谢衡睥睨他,如视草芥,“官儿做得再大,身份再尊贵,你也是我谢衡的儿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别在外面丢为父的脸。”
言罢,转身踱回书斋。
邱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知道谢衡眼下心情不佳,所以说话做事越发小心翼翼,连同腰背也愈加佝偻,斟酌再三回禀道:“老爷,你让我去请壬大人过府一叙,我去了,壬府门子回说壬大人病了,下不来地,也出不了门。”
“病了?”谢衡骂了一句老匹夫,“到了这关口,搅得满城风雨,临了想起要当缩头乌龟了?”
“谁说不是呢?竟着了他的道儿。”邱业道,“此前邓侍郎还抱怨说,今次贡举圣上点了壬大人当主考官,壬大人却完全当了个甩手掌柜,一应阅卷遴选都是他这个副主考忙前忙后张罗的,问什么壬大人都说好,不出主意只走过场,凡是推到他眼皮子底下的‘取’卷也一律批‘中’,本以为这回他学乖了,知道卖人情了……”
“你道他借邓麟绍卖我人情?”谢衡沉着脸,“事出反常必有妖,从他今日种种行迹来看,定是背着我与小皇帝谋划了些什么。”
这话邱业不敢接,话锋一转:“对了,邓侍郎的家人求上门来,已在门厅候了许多时,是将他们打发了呢还是?”
“着意安抚一番就先打发回去。”谢衡嘱咐,“交代他们稍安勿躁,邓麟绍与我同袍十载,我岂会眼睁睁任他沦陷囹圄?”
“是,小人这就前去转达老爷的意思。”邱业得了指令,倒退着转身。
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谢衡指着书斋门前的黑松盆景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邱业连忙提醒:“老爷忘了?这是三日前姑爷送来的一品大夫。”
谢衡依稀记得此事,背着手围着观赏两圈,直起腰:“一品大夫?”
“是呢,说是这松的形状望着像极了朝廷官员的直脚幞头,故取了这么一名儿。”
“倒也贴切。”谢衡铁青的面色稍有缓和,吩咐道,“礼尚往来,赶明儿你也去库房觅个稀罕些的物件儿,送去恭亲王府。唔,就上回林辕送的那个玛瑙夔纹砚滴,也取了个讨喜的名儿,叫什么来着……”
“潜龙在渊。”
“是了。”谢衡在原地站了一阵,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物件儿送去即可,别的不用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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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就是在埋汰我,对吧?”
一大清早,雍盛失魂落魄,顶着两只成色很深的黑眼圈,不知第几次问怀禄:“朕看起来很……很那什么吗?”
“圣上说的那什么,究竟是哪什么?”怀禄被他的遮遮掩掩磨得双目呆滞,“英明?伟岸?玉树临风?花枝招展?”
“在说什么屁话。”雍盛讳莫如深,“就是那什么,唉,就是……不是,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吗?”
说着说着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怀禄委屈控诉:“哎唷我的爷,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儿!”
雍盛神神秘秘招他附耳,悄声道:“你看朕,很像是那种垂涎皇后美色的人吗?”
“?”怀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说了什么,噗嗤一声捂嘴乐了,不好意思推脱道,“这……这让小的怎么答?”
难道您心里没点数吗?
是谁成日价一看到人家就眼珠子发直走不动道儿巴巴儿往上贴的?
雍盛觑他反应,越发魂不守舍,嘴唇颤抖着蠕动:“看来真是如此。”
所以谢折衣才会那样嘲讽他,什么食髓知味,什么再来一次……
光是回想到这两个词,雍盛就想抱头鼠窜。
难道我真的很饥渴?
还表现得那么明显?
真该死啊。
不过。他单手捂住下半张脸,疯狂抖腿,强自稳住心神。我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人。他自我开解。不提生理,心理年纪摆在那儿呢,老大不小了,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
加上谢折衣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
漂亮老婆。
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漂亮老婆。
对漂亮老婆有点想法,忍不住想跟她抱抱贴贴亲亲,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吗?
当然,不是。
他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怀禄在旁眼瞅着圣上脸上风云变幻,时而涨得通红,时而又煞白,时而懊悔不已,时而又阴狠狞笑,瞅得他胆战心惊,很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在前方就是明雍殿,怀禄忙暗中打了个手势,教抬肩舆的宫人赶紧加快步伐。
下了朝,皇帝面色不虞,气冲冲将自个儿关在上书房,午膳也没用,点心也不吃。
怀禄没法子,轻车熟路地前往凤仪宫搬救兵,可还没走出两丈远,皇后的仪仗就先到了后院角门。
好祖宗,来得可真及时。
怀禄千恩万谢地将谢折衣迎进来。
随怀禄穿过庭院时,忽听一阵铃铃声响,谢折衣抬眼,望见一株新栽的玉堂春树,树梢上挂着两只风筝,一只尾翎长得拖地的大红凤凰,一只丹顶黑翅的仙鹤。
方才的声响正是风儿吹动凤凰风筝的尾翎,扯响了上头悬挂的银铃。
怀禄察觉到中宫的视线,适时地多了一句嘴:“昨儿就该将这俩风筝放了,听钦天监说,往后几天都有雨呢。”
谢折衣瞥他一眼,目光凉凉。
怀禄笑眯眯地打自己的嘴:“奴才该死,总管不住这张嘴。”
推门入殿,只见皇帝正埋首案前,奋笔疾书,四周散落了一地的奏章,凌乱不堪。
谢折衣走进去,一时竟找不到空地下脚,只能边走边捡,一路捡到皇帝身边。
皇帝头也不抬地摆手:“先别慌着整理,我让你传旨翰林院,重新选几个修撰来帮朕做节略,你去了没有?”
说完等了几息,没听到回话,雍盛皱眉抬头,望见来人。
手腕一抖,笔尖就在纸上滑出去狼狈的一捺。
“是你。”他故作镇定地换了张纸,垂眸接着写,“来了怎么也不吱声?”
“怕扰了你。”谢折衣将手上一摞劄子轻轻放在案角。
“就是你不扰我,这么多政务朕也决计干不完。”雍盛自失一笑,“今日早朝谢衡壬豫双双告了病,连同平时做节略的几名辅臣也都变着花样地上疏乞假,这算什么?罢工示威?”
“是小惩大诫。”谢折衣随手拉开手边一记劄子,粗略浏览一遍,道,“户部奏请朝廷优恤商贾减免商税。”
“嗯,此前各地商人贩运都城的商品一律要征商税,这些税对大商家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对那些做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的底层小商贩来说就过于严苛了,一天下来交的税甚至与盈收持平,确实应该减免。”雍盛自然而然地接话,说完古怪地看向谢折衣,拿过她刚阅览过的劄子。
好家伙,拉开了这——么——长!
“你……”雍盛迟疑,“难道是个一目十行的天才?”
“只比一般人快一点。”某天才谦虚道。
雍盛:“……”
雍盛看到救星般眼睛一亮:“那,你能帮帮朕,将这些劄子都精简成节略吗?这帮官员,不知道是在显摆文采,还是在写生平传记,把个奏事的箚子写得狗扯羊肠又臭又长,朕想看个重点得从长篇大论里抠。”
“可以倒是可以。”谢折衣弯起眼睛,“但圣上真要独自将这些奏章都批复完吗?”
“这原本就是朕的职责。”雍盛道,“只是此前一直都由枢相代劳。”
“既已代劳了这么多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谢折衣隔着书案俯身过去,夺了雍盛手中狼毫,掷在墨池里,“原本只是小惩大诫,尚未真的打草惊蛇,圣上若再这么用功刻苦下去,若我是定国公,届时就是不想对您下手,也不得不下手了。”
稍加点拨,雍盛就瞬间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