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活灵活现的大情种啊。他想。
第65章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
及夜, 天家大摆宫筵,各宗亲躬逢胜饯。
筵席设在宫内最高处的玉婵台上,其四周广阔开朗, 视野极佳,举目便可望见中天圆月。
待祭月礼成,帝后便携太后登高赏月, 折桂赠客,把酒祝祷。
即是皇帝, 也与寻常百姓一样, 有一大堆亲戚,众多叔伯舅爷, 姑姨婶姥, 一个个寒暄过去, 很费了一番口舌功夫。
吉祥话听了一箩筐,贺礼也收了一大堆, 如此溶溶月色, 阵阵桂香, 又有笙箫声和,彩灯相映, 凭借节日氛围的烘托, 一时倒也显得团圆适意,其乐融融。
这平静美好的假象如同一针镇定剂,暂时抚慰了雍盛紧绷的神经, 不知不觉间, 他多吃了几盅酒,和着宴乐的拍子轮敲着手指,微笑俯视底下的觥筹交错。
教坊奏起水调歌头的引子, 青衫墨裳的舞伎跳起绸扇舞,身姿婀娜,轻盈婉转。
雍盛看了一阵,意兴阑珊,伸手去拿酒壶。
指尖刚触到壶颈,就被一只凉浸浸的手按住。
“莫贪杯。”一缕熟悉的檀香欺近。
雍盛侧目,对上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默了默,笑盈盈撤回手,装出一副乖巧样子:“好,你不让朕饮,朕便不饮。”
这话说得暧昧。
谢折衣抿了抿唇,又多余地解释一句:“酒多伤身。”
不是我不让你喝,也不是我关心你,是酒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越抹越黑,干脆闭上嘴,别过脸。
“知道啦知道啦。”雍盛拄腮看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漾满促狭笑意,“还有什么不想让朕碰的?一并列出来,朕都依你便是。”
语气里很有点宠溺的意味。
谢折衣却不为所动,清清冷冷地回:“您是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听我的。”
“可朕喜欢听。”就像一条主动给自己套上缰绳的马,雍盛恬不知耻地逼近,“你说什么朕都觉得好听,中听,好听的话不管说的什么,朕都不欲多想,只想依着你顺着你。”
“圣上……”
“哪怕你此刻要那天上的月亮,朕都会想方设法摘下来给你。你要吗?”
谢折衣张了张嘴,实不知这话是如何发展到这里的而他又该怎么接,衣袖里攥紧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轻吸一口气,垂落眼帘:“圣上醉了。”
雍盛盯着他,眼底的灼热逐渐焚为灰烬,终于失落地展唇一笑,移开视线。
“罢了,朕确实醉糊涂了。”
轻飘飘的话被夜风和桂香冲淡,淡得几不可闻。
亥牌时分,筵终人散,各自迤逦回府。
皇后辞了仪仗肩舆,着意与梅满儿话了些家常,及送走了兄嫂,才由绛萼陪着徐徐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绛萼执绯色纱灯从旁导引,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娘娘。”
谢折衣转过清凌凌的眼珠,示意她直言。
绛萼便握紧手中灯柄,道:“恕奴婢多言,奴婢瞧圣上今日情状,似是对您有意。”
整个中秋宴上,绛萼都侍立谢折衣身侧,所以她看得最分明,从始至终,皇帝的注意力都若有似无地聚焦在自家公子身上,任它场上舞姬如何曼妙,歌乐如何动人,人声如何鼎沸,都无法打断或转移。
那目光里的情愫,让她越看越感到毛骨悚然,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皇帝若果真动心,有朝一日设若得知自家公子竟是男儿身,一腔真情错付,难保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辱,届时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
“公子。”她焦急万分,“不若现在就与他坦白真相……”
谢折衣负手缓行,淡淡道:“许是你瞧错了。”
“不会错!圣上看您的眼神分明……”
话未竟,就被谢折衣扬手打断:“错了。”
绛萼一愣,对上他陡然间冷冽如冰的瞳孔,心中一跳,吓得噤声。
恰在此时,前方树荫后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人,浑身酒气,衣衫不
“大胆!何人胆敢冲撞凤驾!”绛萼疾言喝斥,举高了纱灯,看清人后意外道,“荣安殿下?”
“皇嫂安好。”
雍昼在宴上喝多了,这会儿不回他的澄辉殿,却鬼鬼祟祟摸到凤仪宫前,显是居心不良。
他踉跄着行完礼,一双迷离醉眼就直勾勾觑着谢折衣,放肆地上下逡巡。
谢折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连个眼神都吝啬施予,抬脚就要绕道而行。
却被雍昼一下子拽住袖子,涎着脸道:“好嫂嫂,干什么走那么急?与臣弟说会儿话罢。”
“殿下自重!”绛萼头皮发麻,忙上前欲将这个饿中色鬼拉开,却被谢折衣一个眼神止住。
他蹙眉盯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似在看什么惹人憎恶的臭虫,随后勾了勾唇角,抬眼道:“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这若有似无的一抹笑直把雍昼迷花了眼,半边身子酥倒,饧了眼:“嫂嫂是仙子,是菩萨,嫂嫂说什么都是纶音佛语,臣弟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知心话想说,奈何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
说着越发肆无忌惮地凑上来,“只要嫂嫂愿意疼疼臣弟,臣弟就是死也甘心!”
“你要我疼你?”谢折衣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放低嗓音问,“你倒说说,想要怎么个疼法?”
“自然是……”雍昼色/欲熏心,他自此前一同赛过龙舟,就一直肖想着当今皇后,念念不忘,夜夜难眠,此时见谢折衣竟半推半就,言语里隐有挑逗之意,愈发急不可耐地往上贴,言语也愈发露骨,“你平日是如何疼皇兄的,便如何疼臣弟罢,臣弟定比那病秧子伺候得更周到,更教你快活!”
“唉。”谢折衣却幽幽叹了口气,“却是不美,本宫向来不怎么会疼人,不过……让人疼的法子倒是很多。”
“唔?”
雍昼初时没听懂,但下一瞬,他就懂了——
因为他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整个人飞出两丈远。
落地的刹那,心口处传来尖锐的剧痛,疼得他双手捂胸,边抽气边骂骂咧咧,“干你娘……哎呦!”
一阵痛还没过,紧跟着右手手背又是一痛,他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巡夜宫人,只能压着嗓子闷哼,满地乱滚:“什么东西!什么……”
他浑身痉挛着去看自己的手,只见模糊血肉里嵌进了一枚铜钱,登时汗如雨下,不成想一个深宫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你这毒妇,不,妖妇!妖妇!”
他每骂一句,谢折衣就赏他一枚铜钱,直扎得他的右手血流如注筛子一般,不得不蜷在地上护住了,用另一条胳膊圈住头,一迭声求饶:“好嫂嫂,你饶了我,臣弟从此晓得你的厉害,今后敬你怕你,再不敢堂皇造次!”
“饶你也行。”谢折衣阴鸷的眼神如看死人,“只需剜了你这双招子,今日它看了不该看的,就留不得。”
雍昼浑身一震,这才恍然,方才谢折衣为何要盯着他的右手往死里折磨,皆因方才他用这手扯了她袖子,她便恼得要废了它。而这双眼睛也只是因为看了她,她就要剜了它!
多狠毒的女人呐!
他一阵胆寒,但转念又想到才刚筵席上,她待皇帝分明小意温柔,此刻对他却拳脚相加,两相对比之下爱嫌如此之明显,越发让他恨入心髓,竟扬起头来恶狠狠叫嚣:“妖妇!你也就猖獗到今日!过了今夜,本殿下叫你生不如死!”
这厥词放得蹊跷。
谢折衣眉棱微动,袖里的手一翻,指间便又多出几枚铜钱,他慢慢走近,身影逐渐笼罩畏缩起来的雍昼,然后他蹲下,抬起那张大汗淋漓又痛得扭曲的脸,肃容道:“看来你确实有话要与本宫详谈。”
雍昼颤抖的瞳孔霎时放大。
“怀禄,朕尚未沐浴。”
静谧的寝殿内,本来已经脱了鞋袜躺下的雍盛忽然诈尸坐起。
莲奴吓了一跳,剪烛花的手一抖,宫烛的火花猛地暴涨又落回,他直抚胸口,放下银剪,快步走到榻边:“圣上怎么醒了,可是又被梦魇着了?”
雍盛揉按泛疼的额角,口齿不清地唔了一声,问:“怀禄呢?”
“方才王太妃来过,叫了先生过去,说是太后找他问话。”莲奴回。
“太后?问他什么?”
“这个奴才也不知,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雍盛拥着被子琢磨,猜不透太后用意,本就做了噩梦头昏脑涨,又因身上浑浊的酒气烦躁不已,一把掀开被子道:“备水,朕先沐浴。”
莲奴依言去吩咐水房。
因除了怀禄,皇帝向来不喜沐浴时有旁人在侧,所以他备下一切所需用物后,就退到门外听候差遣。
室内水汽氤氲,雍盛举步踏入,环视一圈,停顿一些时后才缓缓褪衣,浸入水里。
他闭目养神,回忆起近几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似在脑中循环播放。
不知为何,心口总有一股滞涩感挥之不去。
忽听格楞一声轻响,他猛地张开眼睛。
眼前刷地一阵黑影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双铁钳般的手就不知从何处绕上前来,一下子掐住他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往嘴里塞进一团东西,紧跟着又有另一双手勒住他脖子,按着他后脑勺,死命把他往水里按!
来了!
雍盛瞬间反应过来,想呼救,嘴里的东西却将嗓子眼堵得死死的,除了“呜呜”的气音,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拼命挣扎的力道在身后两人看来,恐怕微弱得有如蚍蜉撼树。
热水不可阻挡地冲进鼻腔,呛进气管,可怕的窒息感顷刻间蔓延全身,肺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因失氧而战栗,胸部也泛起阵阵钝痛。
雍盛毫不怀疑,身后刺客的力道大到可以直接扼断他的喉骨,而他的双手被制得死死的,只能奋力去踢身下木桶,木桶摩擦地面终于发出一点可贵的声响。
“圣上?”外头莲奴听到了,贴耳询问,“是有什么吩咐吗?”
“……”
那人又加重了力道。
“圣上?”
雍盛连蹬腿的力气都榨不出来了,氧气的消耗让他的四肢变得异常沉重,如灌了铅。但灵魂似乎变轻了,意识逐渐逸散,向上漂浮,仿佛想挣脱这羸弱疲惫的躯体。
如果像这样死去。
像这样死去。
一切就都终止了吧?
他会消失,还是回到现实世界?
不管是哪种结果,这里的所有都将与他彻底切割,皇位,怀禄,太后,谢衡,戚家,谢折衣……
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