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衣知他言下之意,慢慢敛好衣衫,规矩躺下,道:“那她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是啊。”雍盛将被子分出一半,细致地替她盖上,掖好被角,突兀道,“你放心。”
谢折衣疑惑:“放心什么?”
“事成之前,朕不会对你做什么,也绝不教你怀上朕的孩子。”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谢折衣清咳一声,慢慢朝另一侧转过身子。
雍盛脸皮厚,犹在身后喋喋不休,理所当然地分析:“方才朕要亲你,你没躲,心里又愿意,难道不就是心悦朕吗?好折衣,朕也心悦你,我们夫妻俩心心相印,郎情妾意,迟早要行周公之礼,行了周公之礼,自然会有孩子,朕已想好了将来我们孩子的小名,若是个小公主,就叫……”
谢折衣叹口气,默默抬手,捂住耳朵。
太妃暴毙,郡王守陵,太后懿旨深夜直达中书省,翌日邸报即出,内外皆知,朝堂上自是炸开了锅。
此后三日,皇帝辍朝。
到得第四日,议太妃丧仪,皇帝虽高坐明堂,但似乎打定主意不置一词,除了发怔,就是打太极。有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之臣,见皇帝颈间淤痕大异,神态间亦带有三分隐忍七分委屈,当即发扬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缠问不休,句句紧逼,雍盛能避就避,能忽悠就忽悠,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摆烂地丢下一句:“太后懿旨自有深意,朕为人子,岂能违拗?”
如此周旋一上午,直到下朝,雍盛脑子里都还在嗡嗡直响。
出了明雍殿,怀禄也跟着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晃眼的日头,问:“圣上被罗唣了半日,想必乏了,眼下是回寝殿休息,还是去御花园里散散心呢?”
雍盛于辇上揉按额角,半晌才道:“朕那三弟新遭母丧,又被发配守陵,此生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虽对朕无情无义,但好歹兄弟手足一场,朕不忍心,理当前往探视一番,你说是不是?”
“圣上宅心仁厚乃苍生福德,只是……”怀禄上前两步低语,“那澄辉殿如今晦气得很,三殿下自遭了囚禁,每日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似是失了神志,圣上若真想去,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了,千万别捱得太近,免得……”
雍盛挑眉:“怎么,雍昼疯了?”
“太医只说是哀入肝脾迷了心窍导致言行昏悖。”
“哦。”雍盛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装疯了,怕朕当真要他的命。走吧,且随朕去看看他装得像不像。”
如今的澄辉殿今非昔比,牌匾被摘了,宫门也紧闭着,一夕之间宫人奴仆撤了个干净,只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和一排带刀侍卫守在垂花门前,每日从门洞往里递送些简单的吃食。
看守与服侍被囚禁的郡王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被分到这差事的侍卫与太监都是些不得重用的边缘人物,好些人都只远远看到过皇帝仪仗,从不曾有幸得见天子真容,所以当雍盛突然莅临,他们先是惊惶地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经怀禄提醒后才齐刷刷下跪行礼。
皇帝和善的目光慢慢扫了一圈,从中点了一人道:“你抬头。”
第68章
被点之人跪在角落里最不显眼处, 其余人好奇,纷纷扭头去看。
那人本恭敬垂着头,察觉到诡异的沉默后方猛然抬脸, 呆鹅似地梗起脖子:“我?”
“真是你。”皇帝挑眉,略显吃惊,“朕记得你, 黎良弼,景熙三年的武举探花。那日唱名后, 竟再也没见过你, 近年如何,可还顺遂?”
年轻侍卫没想到皇帝竟记得自己, 毕竟銮殿唱名已是三年前的旧事, 虽是他人生难得的高光时刻, 却也是皇帝无比寻常的一日,大雍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 他何德何能竟让圣上把自己记到今日?
当下心生感激, 顿首道:“微臣黎良弼, 近年来很好,谢圣上挂怀。”
“很好?”雍盛笑了笑, “若果真很好, 你堂堂武举探花郎,一身功夫了得,不提剑上马去边关杀敌建功, 却被打发来此地看守冷宫?”
黎良弼抿了抿唇, 苦笑着挠头:“人各有命,臣一介武夫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能谋份差事已是不易,不敢奢求旁的。”
雍盛点点头,拔脚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突兀问:“谁是你上峰?”
黎良弼吓了一跳,忙道:“回圣上,臣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
“哦,在马帅童凇麾下。”雍盛沉吟着踱步,不知在思量什么。
四下里也无人敢打扰,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当鹌鹑。
等踱了好几个来回,皇帝似是有了决断,拍了拍黎良弼的肩:“明日把你调往殿前司,给谢戎阳当个都虞侯,可好?”
黎良弼震惊抬头,瞪大了双眼。
“怎么?你不情愿?”
这是在给他升官啊!
旁边同僚悄悄拿胳膊肘杵他。
黎良弼反应过来,激动得连说话都打起磕巴:“情愿!情愿!谢谢谢,谢主隆恩!”
他这副憨傻样子引得皇帝发笑。
皇帝笑了,周围人也都跟着笑。
黎良弼闹了个大红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好儿干。”皇帝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加重了力道,“在朕的大雍,珠玉不会永远蒙尘。”
黎良弼喉头一哽,数年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沉下声:“臣无以报君恩,唯有此身,今后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雍盛摆摆手:“朕要你的肝你的脑做什么?场面话多说无益,往后等着瞧你的真本事。”
“是!”
复交代几句,待宫门上缠绕着的重重锁链打开,雍盛便迈进澄辉殿。
怀禄抱着一只乌木匣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冥思苦想良久终于灵光一闪,拍手道:“噢!原来是他!我想起来了!”
雍盛边走边敲了他一记脑门儿,调侃道:“记性太差,当罚。”
怀禄捂着泛红的额头,瘪起嘴:“不是臣记性差,是圣上记性太好。再说,这小子的相貌看着与当年浑然不似一人,也不怪我一时没将他认出来,当年的探花郎何其壮志凌云意气风发……”
“他确实变了许多。”雍盛眸光沉了沉,“都怪朕。”
怀禄知道皇帝愧疚,心里也跟着感伤起来。
三年前武举唱名,少年皇帝年仅十三,不过是随口夸赞了一句,“今次探花器宇不凡,有大将风范”,便有谄媚大臣提议探花金殿舞剑以娱君臣。彼时太后垂帘,尚未有所示意,没想到黎探花抢先严词拒绝,并痛斥满朝官员文恬武嬉不成体统,惹得太后大怒,拂袖而去。
从此黎良弼仕途路断,永坠青云之志,令人唏嘘。
“那时圣上与他都年纪轻轻,不小心着了那帮老大人的道儿,算得了什么大事?圣上放宽心,以后的路啊,还长着呢。”
怀禄只能如是宽慰。
雍盛郁郁寡欢,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声,抬眼四望,脚下倏地停了。
只见十步一景错落有致的园子里,一棵开满了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下,荣安郡王穿着一身单薄里衣,悠闲地躺在摇晃的藤椅里。
要说是躺,可能不太贴切,准确地说是被绑在藤椅上。
绑的方式也很奇特,双手交叉在身前,出奇宽大的衣袖包住手后在腕子上缠几圈,再绕到藤椅后打了个死结。
于是雍昼动弹不得,只能这么翻着眼睛,干瞪着雍盛。
雍盛离着几步远,也瞪着他。
两人都瞪得眼睛发酸。
突然,雍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旱天打雷。
雍盛揉起眉心:“有话好好说,别鬼叫。”
话音刚落,雍昼嚎得更大声了。
雍盛从不知道,他这便宜弟弟竟是个天赋异禀的男高音。
音色清亮,高亢,且持久。
耗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哭声渐渐嘶哑破碎,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心有不甘地止歇。
雍盛于是百无聊赖地拍拍手,从石凳上站起,重新溜达回他面前,负手弯腰,左看右看,笑道:“不叫了?累了?”
雍昼依旧刻毒地瞪他,瞪得眼眶疼,索性闭上眼,开始装死。
雍盛也不介意,始终笑眯眯的样子:“你呀你,从来不识好歹,分明是你有错在先,朕不计前嫌好心来看你,你不感激涕零就罢了,还对朕横眉冷对怒目而视,要知道,你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朕。”
这话戳中雍昼痛脚,他刷地睁眼,泪水长流,咬牙切齿地低嘶:“怎么不怨你?你害死了我母亲!”
“冤有头债有主,要你母妃性命的并非朕,是太后。”雍盛慢慢敛了脸上玩笑,冷冷盯着他,“不过,在朕眼里,她全盘葬送在你手上。”
“胡言!”雍昼吼道,“此番行动原本天衣无缝,若非那个毒妇对我严刑逼供,你早就……”
“朕早就?被你派来的那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太监溺死在浴桶里?那俩太监是去年四月你舅舅从宫外千挑万选送进来的吧?还特地花大价钱给他们净了身,从掖庭到造作所,几番腾挪,最后才神不知鬼不觉进了你这澄辉殿。”
雍昼白了脸:“你,你怎么知道?”
雍盛轻嗤:“你这么蠢,蠢得这么纯粹,有朝一日哪怕如愿抢得王位,又能守得几日呢?”
雍昼被噎了一道,不知想到什么,一双被怒火与不甘烧得炽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嘴唇颤抖:“是你,那香囊是你命人……”
“是啊,是啊。”雍盛撇了撇嘴,撕开了终日温驯病弱的面具,勾起薄唇,“否则怎诱得你色胆包天,头脑发热,大半夜竟不管不顾地埋伏在宫道上堵皇嫂呢?”
雍昼这几日虽早已猜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但乍然得知真相,仍是愤怒悔恨无法接受,在藤椅上剧烈扭动起来,两条腿死命蹬踹:“雍盛!你这个卑鄙小人!敢阴我!敢阴我!”
“兵不厌诈嘛,要不是你垂涎皇后美色,日日对着皇后的小像与字画肖想把玩,岂会轻易着了朕的道儿?”
“你!”雍昼后知后觉,“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是谁?”
“难道我的晏清宫里就没有你的眼线?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雍盛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眼皮子底下徒劳无用的挣扎:“如何?还觉得你们的行动天衣无缝吗?醒醒吧雍昼,你们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尽在朕的掌控。难道尔等从不反思吗?从小到大,为了消除朕这个眼中钉,你与你母妃不停地制造意外戕害朕,处心积虑毒害朕,一次又一次,却次次失手,反教朕苟活至今,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雍昼仰头望他,用的是全然陌生的目光,好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以往印象里,那个懦弱可欺软柿子一般的皇兄逐渐面目模糊,一点点破碎、重组,最后化作此刻精明自负的帝王。
“因为朕,比你们都聪明。”雍盛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的舅舅,为攀权附贵不惜做太后的帐中娈臣,堕尽声名。你的母妃,贪婪虚荣,枉有小智却无大谋,莽撞行事结果落得个害人害己,潦草收场。你呢,愚蠢,好色,急功近利,昏聩无能,上不能护母族周全,下不能庇奴仆近从,一生浑浑噩噩毫无建树……”
“闭嘴!给我闭嘴!啊!”雍昼被这诛心之语羞辱得崩溃大叫,面孔扭曲,死志顿生,“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快杀了我!”
他陡然一挣,连人带藤椅翻倒在地,狼狈且绝望地以头抢地,痛哭流涕:“阿娘,儿子对不住您,是儿子害了您啊,阿娘……”
他哭嚎,雍盛就任他哭嚎。
待他平复,死鱼一条似地瘫在那儿一动不动了,雍盛就命人去把人扶起来,绞帕子擦了脸,换身干净衣裳,接着体体面面地“躺”在藤椅里,只是面色灰白,麻木凄哀。
雍盛招招手,怀禄上前,走到雍昼跟前,将怀中乌木匣打开。
雍昼瞥了一眼,眉心重重一跳。
“这些都是太妃的贴身遗物,有她平日里惯爱戴的凌霄绢花,碧玺镯子,琥珀小盒,本来他们要拿去或卖或毁,朕不忍,索了来,好给你留个念想。”
雍昼死死盯着那匣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
“你放心,朕不杀你,不是不能,是不愿。古往今来,多的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惨痛教训,但这些争斗除了使亲者痛,使仇者快,还能带来什么?”雍盛将手覆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嗓音柔和下来,“你姓雍,是朕的兄弟,以前朕想疼你护你,与你亲近,你却不给朕这个机会,所以朕不得不剪你羽翼断你爪牙,实是无奈之举,并非出自朕的本心。如今你无依无靠,朕却依旧是你的兄长,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能放下成见痛改前非,朕也必真心待你,从此你我就同寻常百姓家的手足一般,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可好?”
雍昼在大悲大痛之后,双目无神如一潭死水,他在他掌下瑟缩,良久,苦涩发笑:“我那般对你,你要与我摒弃前嫌?你觉得我会信?”
雍盛耸肩:“有何信不得?朕一向大度得很。”
“我害过你,还差点就杀了你,差点把你的皇位抢过来自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