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一怔, 他一路上竟没看出来这人一直在忍耐, 心中一下子松动了,问:“很痒么?”
戚寒野一笑:“可惜手头没有鞭子, 不然就叫圣上狠心抽我, 那样您解气, 我也舒坦,一举两得。”
“用疼止痒么?”雍盛想了想那场景, 眉头大皱, “从前你病酒都是这么做的?”
戚寒野眨了眨眼睛,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轻飘飘地丢出一句:“你猜?”
“……”
要不是看在他眼下弄得如此狼狈全赖自己的份儿上, 雍盛早就不惯着他这不好好说话的臭毛病了。
“想制住你那一双手还不简单?等着。”雍盛起身去岸边, 从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里抽出一根玄色腰带来,绕在手上抻了抻,“给你捆上就好了。”
他二话不说, 捉住戚寒野两只手拢在一处,用腰带缚住两只腕子,紧紧绕了几圈,再打个漂亮的蝴蝶结,一气呵成后,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怎么样?这法子还不错吧?”
戚寒野左右挣了挣,发现绑得还挺结实,失笑道:“嗯,一劳永逸了。”
所以之前总来握他的手,只是单纯为了克制住挠痒的冲动啊。
虽然离谱,但好像是真的。
雍盛不禁唾弃起自己的多虑,连带着这会儿看姓戚的也顺眼起来,主动为其排忧解难道:“要不朕给你唱首歌来转移注意力吧?你不总去想它就不痒了。”
戚寒野曾经领略过雍盛的歌声,想说不必。
但雍盛已经迫不及待一展歌喉了:“坐在海边,望着太阳,天气好温柔。风在耳边,轻轻呢喃,忧愁全赶走。我在想念,你的歌声,do re fa mi sol……”
这辈子是只会唱这一首吗?
“圣上。”戚寒野及时打断,“要不咱们还是聊聊与大隰和谈的事吧。”
雍盛一默:“也好。”
当日回到军营,戚寒野在人前一切如常,该练兵练兵,该巡营巡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雍盛以为他已全好了,但到得夜间,睡至中途,便被帐中的异常动静吵醒。
动静是从戚寒野榻上传来的。
雍盛不放心,起身点上灯,先是轻唤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趿上鞋过去察看。
戚寒野正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额上全是细汗,时不时四肢还痉挛一下,像在做噩梦。
他静静地盯着那张脸观察一阵,轻声叹息,坐到榻沿上,从怀中掏出帕子,欺身给他拭汗,不知怎的,汗却越擦越多,以为是太热所致,便想给他掀开被子散散热气,却发现他将被子裹得死紧。
雍盛知道人在发高烧的时候也会感觉冷,忙去摸他额头,触手却是冷津津一片。
这倒是怪事。
既没有发烧,怎会出这许多汗,还这般手脚冰冷?
狐疑之际,又听到戚寒野在昏沉中低声呓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遂将耳朵贴近去听,听到他一会儿唤“哥”,一会儿喊“冷。”
原来平日里那般强势冷硬的祁副将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那几声“哥”当真是叫人难过,雍盛胸中如堵上一块巨石,上不去,下不来。
“唉,朕就大发慈悲,今夜给你当一夜哥哥好了。”
他这样嘀咕着,去自己榻上抱来被子,将戚寒野团团裹住。
正值炎炎夏日,按理说两床被子能将人捂出痱子,但戚寒野仍旧冷得打颤,好像他体内流淌着的不是血,而是千年寒冰融化后的雪水。
雍盛无法,只能连被子带人拥入怀中,并时不时去搓热他的脸颊和手心。
这样一来,戚寒野有没有暖起来尚未可知,雍盛自己倒热得火炉子一般,似乎是感知到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意,戚寒野依着本能,将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腰身,不断将他往怀里按,像是要把他整个儿锲进身体里才能稍缓体内的阴寒。
雍盛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口透气,正想着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主动来讨这份罪受,突然,满是汗水的颈项贴上一片凉意,他愕然一惊,浑身都僵硬了。
戚寒野迷迷糊糊中寻求热源,就这么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里,身上那件薄薄的蚕丝寝衣在一通折腾里早已是衣襟半敞,如此肌肤相贴,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那处,感觉到戚寒野颤动的眼睫,感觉到有微凉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颈侧动脉上,像羽毛在轻挠,再往下……依稀是有两瓣柔软的东西贴在自己的锁骨上,他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觉得尴尬焦躁,浑身更热了。
而他愈热,戚寒野就将他当作取暖的汤婆子般,抱得愈紧。
也不知如此熬煎了多久,直熬得雍盛困倦不已朦胧睡去,梦中似浸溺在海底深处,被一只八爪章鱼缠住四肢,苦挣不脱。
翌日醒来,帐中空荡荡只他一人。
他仍在戚寒野的榻上,而那个大半夜作怪闹挺的家伙却不见踪影,他暗骂了一句混账爬起来,发现手脚疲软浑身酸疼,竟像被人暴打了一宿,拉开寝衣一看,腰侧竟还有点点淤青。
“狗东西。”雍盛脸都黑了,“吃什么糠长大的,这么大猪劲。”
他扶着腰下榻,见怀禄在帐外探头探脑,磨蹭半天也不进来,怒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来给朕更衣!”
怀禄一步步捱进来,眼睛盯着自个儿的脚,不敢直视龙颜,嗫嚅道:“祁……祁副将说,让您多睡会儿。”
“他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你听他的?”雍盛一甩衣袖,“快去打些水来,朕要沐浴。”
怀禄的腿明显哆嗦了一下:“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雍盛觉得他不对劲,把人叫住,“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抬头。”
怀禄抬起头,一副如丧考妣泫然欲泣的样子。
“怎么?”雍盛一惊,“渠勒和韦藩已经打过来了?”
“没有。”怀禄见他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亏耗过度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爷!”
“啊。”雍盛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差点跳起来,捂起耳朵,“噤声噤声!一大早的能不能清净点儿?鬼叫什么?”
“爷你想不开啊!”怀禄抹泪道,“奴婢知道那祁昭玉树临风,长得颇有姿色,好巧不巧又跟娘娘有几分神似,如此朝夕相对,您一时把持不住,暂用他来排解苦思也是常事,可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他再像,也终是假的,乱不了真,更何况,他与您一样是男儿郎,这这这……这要是传出去……”
雍盛拧着眉,大致听懂他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了,愣了一阵,气极了:“你成天鬼迷日眼的瞎想些什么?朕与他清清白白……”
话说一半,心想我为什么要特意解释这个?
他恼得踹了怀禄的屁股一脚:“脑子里放干净点,赶紧去打水来。”
怀禄只以为他恼羞成怒,越发信以为真,捂着屁股嘤嘤地跑出去。
待沐浴毕,雍盛找来军中医正,将戚寒野病酒时的症状与昨夜的情形说与他听,打听这是什么病。
老医正虽见多识广,但平时更擅长治疗外伤,对这疑难内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他平时没找你瞧过吗?”雍盛问。
“还真没有。”老医正回答,“副将平时身强体健,偶尔有些外伤也都自己处置了,用不着下官。”
雍盛颔首,的确,在外人眼中,戚寒野简直是拥有一具钢铁之躯。
“不过。”老医正捻着胡须忽然想起,“副将三不五时会拎些药包来吩咐役使煎了送去。”
“什么药?”
“看药渣,似乎俱是些温阳散寒药性平和的药材。”老医正若有所悟,“听大人方才描述的症候,副将恐怕是患有什么罕见的寒症。只是若是寒症,酒性热,能消寒兴阳,本应对症才是,怎会又生血疹?除非……”
雍盛倾身:“除非什么?”
“除非此寒症已伤及肺腑根本,卫气失固,便如过虚而不受补,过阴,亦不能承阳。”老医正沉吟一番,摇摇头,“唉,只是猜测罢了,我看副将平日里生龙活虎,断不至此。”
雍盛沉默不语,他想起谢折衣当年也同样体质阴寒,心里怀疑这或许是什么家族遗传病,等随驾御医来了,得给他好好诊治调理才行。
这日下午,未正时刻,收到军报,称浩浩荡荡的京营大军与皇帝行銮距离云州只剩下六十余里,至多三日,即可与驻守的虎威军汇合。
同一时间,有驰报从大隰来,报称渠勒突然发兵大隰,急召王女速归。
乌延荷华接到急报即刻提刀上马,被戚寒野强拉住缰绳拦下,厉声呵斥:“你单枪匹马,赶回去送死么?”
“定是父亲拖延亲事,姑忽努西知我逃婚,恼羞成怒,欲行报复。”荷华咬牙,“祸事皆因我起,岂能袖手旁观?快撒手。”
“他的意思不是叫你袖手旁观。”雍盛一路小跑着赶来,招手问,“渠勒派兵多少?”
戚寒野回说:“骑兵五千。”
“你需多少人马?”
“三千足矣。”
雍盛点头,肃容下令:“祁昭,命你速速点精锐三千,与王女同去,救援大隰。”
戚寒野跪领王命:“末将领旨。”
荷华听得呆住了,领旨?什么旨?她指着雍盛,张大嘴巴:“你……你是?”
“嗯,朕就是你口中的大雍皇帝。”雍盛笑道,“如何?说话还算得数么?”
荷华盯着他那张清贵但稍显文弱的脸,不敢置信,又惊又喜,拱手道:“今日相援之恩,来日大隰必当奉报。”
雍盛叹气:“先解这燃眉之急再说。”
戚寒野飞快地点完兵,临行前面色阴沉得恍若别人欠了他八百两真金白银。
“你忧心何事?”雍盛亲自送他至辕门外。
戚寒野略感不安:“渠勒突然翻脸奇袭大隰,兵起仓促,恐有蹊跷。”
“担心有埋伏?”
“若仅是埋伏,末将倒不担心。”
“祁副将未免太自负了。”雍盛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你且仔细,此行若是伤了一根头发丝,回来朕必治你骄纵之罪。”
“好。”戚寒野朗声一笑,不知怎么想的,握住那根在他眼前乱点的食指,顺势将整只手包进掌中紧了紧。
雍盛脸色微变,刚要发作,戚寒野即便放脱,正色道:“末将尽量速战速决,军中戍防有凌小五等人恪尽职守,应无大碍,圣上须谨防渠勒使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伎俩,不到万不得已,圣驾决不能孤军冒进。”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做事,真正得寸进尺。”手上微凉的触感仍在,雍盛在袖中捻了捻指尖,勒转马首,扬鞭催促,“快去吧,待你捷报传回,朕便升你做虎威军的主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青骢马踢踏着四蹄,喷着响鼻,也似在催促主人速速启程,戚寒野凝望那道洒脱离开的背影,自失地勾了勾唇:“君是君,臣非臣,若有一日我心有不甘……”
戚寒野离开后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一匹战马驮回一名浑身浴血身中数箭的军士,众人将其抬入帐中,气若游丝报曰:“前往大隰的援兵于赤星潭遇伏,损失惨重,祈……祈副将命我来……”
雍盛脑中嗡地一声,手中捏着的茶盏溅出几滴茶汤。
一旁的凌小五急忙追问:“来做什么?折损多少?祁昭人呢?”
那军士并未作答,近前看时,已气绝身亡。
“凌小五!”雍盛轻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命你速去接应祁昭,若接应不上,教他死了,便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斥候连连飞马来报——
“西面十五里,渠勒骑兵大举来袭!”
“京营大军在南面遭到韦藩绕后偷袭,两军接仗,正在鏖战!”
第9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