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一片哗然。
凌小五一跃而起, 速命摆阵迎敌。
雍盛问;“渠勒骑兵多少?”
斥候报曰:“虽不知具体数目,遥遥望去总有五六千人。”
又问:“主帅何人?”
只答扛的是渠勒王旗。
“应非姑忽努西本人。”孙副将道,“擒贼先擒王, 他眼下并不知圣上已先行抵达虎威军中,只怕这五六千骑兵只为牵绊我军救援,其主力大军仍是冲着京营和行銮去了。”
孙副将四十岁上下, 早年沙场杀敌目中一箭,从此瞎了的左眼便以黑色眼罩遮掩, 还因此得了个孙罩的诨名。
“不尽然。”鲁副将却摇起头, “渠勒的探子无孔不入,或许圣驾行踪已泄也不一定。”
鲁副将与孙罩差不多年岁, 只是性情更沉稳内敛, 又因过于谨慎, 行动总比旁人慢几拍,大名鲁归, 军中人皆私底下唤他鲁乌龟。
雍盛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怀疑大隰王女假意求援, 其实是借此骗走祁昭和军中精锐, 再设伏杀之,又顺带将朕身在虎威军中的消息透露给姑忽努西, 姑忽努西这才骤然发兵?”
“目前形势不明, 臣只是作如此猜测。”
“你的猜测不无道”雍盛道,“但此时多说无益,不论是虎威军还是京营, 皆不能失。京营将士此前拱卫京畿, 从未与北境各部接过仗,如今日夜兼程急行而来,未做休整便仓促迎敌, 此大忌之一也,再者,京营中知朕先行一步者只三四人耳,一旦假行銮遭劫,军心定然涣散,莫说抵御渠勒韦藩联军冲阵掩杀,恐怕自己便先乱了阵脚。朕既将他们带来,便有责任将他们整齐带回,孙副将,你即刻挑选一名得力裨将,各领一万人马,火速前往支援。”
鲁归闻之色变,平日里徐缓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圣上三思,两万兵马一出,军中只余万余守兵,如何扛得住渠勒铁骑?”
凌小五也问:“那我还用去接应祁昭么?”
“自是要去。”雍盛拍案而起,“朕引一万虎威军留守,有鲁副将帮衬,又有金羽卫贴身死战,还能叫他们擒了去不成?军令如山,都给朕滚去救人!”
凌小五与孙罩见圣意已决,劝说不动,各自领兵而去。
援兵刚出得营寨,便听西面奔雷涌动。
“到了。”鲁归面色凝重,犹宽慰圣心道,“圣上放心,渠勒骑兵固然强悍,但惧我大雍的强弓与火炮,此寨绕营一周已掘好五道深壕长堑,壕中皆已预先埋伏好火炮营与弓弩手,敌军第一波定以重甲骑兵冲锋,我以火炮轰之,及近,则拒之以乱箭流矢。待第二波轻骑砍杀冲击,我军垒起盾墙结长枪阵以相阻,什么样的情形结什么阵,都是平时祁副将带着他们练老了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好。”雍盛已换上明黄战甲,端坐沙盘前,指着寨外东南边的小山丘问,“此山上可设伏兵多少?”
鲁归不解其意,沉吟一番道:“至多一千,圣上是想?”
“拨出六百骑,带上鸣锣战鼓,伏于此山。”雍盛道,“什么用处,到时便知。”
须臾,喊杀声震天动地,两军交战,绞杀一处。
令官不断往来传信,形势焦灼,鲁归不停地在帐前踱着步子,一双手在不自觉中已摩挲得通红。
敌军的重甲骑兵全速冲来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打头的百余名剽悍贼将冲散了左翼阵型,在马上一连搠死几十人,于阵中左冲右突,肆意砍杀。
“圣上,此地危险,臣斗胆请命带您突围。”狼朔挟着一身血腥气掀帘而入。
“怎么?”雍盛起身,“我军已然不敌?”
“恐怕陷入混战。”狼朔道,“阵前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龙体……”
鲁归亦附议:“末将也赞同堂主之言。”
“不可,朕一走,军心动摇,顷刻间便会全军崩溃。”雍盛咬牙拔出腰间佩剑,“朕不光不能走,还应现身阵前,重振士气。鲁副将,去高台竖起王旗,昭告全军,大雍皇帝在此,今日必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狼朔惊呼:“圣上!”
“诺。”鲁龟撩袍狂奔而出。
“爷……”随侍的怀禄从未历经战事,此时已紧张得汗如雨下。
“朕意已决,不必劝。”雍盛堵住他的口,大步流星地踏出营帐,交代紧跟而来的狼朔,“朕要交代你一件事。”
狼朔肃容:“圣上请讲。”
“不可叫贼人将朕生擒。”雍盛道。
狼朔一愣,郑重道:“金羽卫必誓死守卫圣上。”
雍盛叹了口气,知他是听懂了也当没听懂:“罢了,若有那时,你也必定是战死了,自也用不着你动手。”
他在一众金羽卫与将士的簇拥下登上高台,俯视而下,如望见人间炼狱,远处烽火连天,近处尸山血海,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呐喊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成壮烈的挽歌,雷霆般震撼人心,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息逐渐蔓延充斥满整个天幕,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和盾牌,结成世上最坚固的网,他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突刺,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顶上,鲜血和战火的红在他们坚毅的眼底跳跃,他们悍不畏死,只往前进,绝不后退。
这便是吾的兵士,吾的骨肉。
他透出一口浊重的气,高举长剑,气沉丹田,高呼:“大雍的将士们!临危不惧勇者胜,今日便踏破渠勒,杀尽敌军,一雪前耻!”
周遭将士齐声呐喊:“杀!杀!杀!”
声浪一圈圈透出重围,加上高台上怀禄越擂越急的鼓声,全军如被注入一针强心剂,迅速重新集结起阵型,个个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般的城墙。
“那人便是大雍的皇帝!”贼将中一人指着高台上明黄色身影疾呼。
“护驾!护驾!”
霎时间,箭矢劈头盖脸如蝗飞至,狼朔等人执盾将皇帝围在圈心,将手中刀剑舞得密不透风,斩断羽箭无数,掩护其缓缓退下高台。
饶是如此,雍盛颈侧未覆甲处仍被划破一层油皮。
金羽卫中箭者过半,所幸大多都未伤及要害。
如此振臂一呼,重振了士气,同时也被渠勒知晓了大雍皇帝的方位,他们的攻势从冲破阵型转向了精准进攻,队伍呈楔形直往高台处猛冲而来,领头将士在被射杀之前,离雍盛已只有一箭之地,雍盛甚至能望见他黝黑狰狞的面庞上那双嗜血的眼睛。
他知道必须还得再拖延一阵,急命令官传信。
明黄角旗挥出暗语,号炮随即连发五响,不远处的山坡上收到信号,齐齐发动,顿时东南角上皂旗蔽天,尘土飞扬,鸣锣击鼓,杀声大震。
渠勒头阵冲势顿减,张惶四顾,疑心是大雍援兵赶到。
“我军援兵已至,还不束手就擒?”鲁归提枪杀进阵中,高呼,“将士们冲啊!大丈夫建功报国便在今日,斩敌将首级者,赐金封赏,斩得愈多,封赏愈厚,教这帮渠勒贼兵有来无回!”
重赏之下,军心又大振,趁渠勒张惶混乱之际,怒吼厮杀,一鼓作气将战线硬生生往外推了两里。
渠勒后方骑兵阵脚凌乱,更有甚者调转马头几欲先逃,将溃未溃之际,迟迟不见援兵下山,便知有诈,一面命探马查探,一面缓过神来维持秩序。
为首发号施令的魁梧大汉,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胡子被编作几绺小辫,末梢缀着金环玉石,他吹响号角大喝了几句渠勒语,他的骑兵就迅速冷静下来。
“那是谁?”雍盛问。
有细作人上前答曰:“那是姑忽努西的胞弟阿尔措。”
透过重重人墙,阿尔措鹰一般的双目锁定了那一抹明黄,他的高马披着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当它奋蹄狂奔而来时,宛若一头威武雄壮的猛兽,隐约有雷霆之势。眨眼间它的铁蹄就将胆敢阻拦它的士兵践踏得肠穿肚烂,嘶鸣声如愈来愈近的死神号角。
雍盛注视着那畜牲仿似喷火的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过怀禄怀中抱着的弓,拈弓搭箭。
狼朔等人正在砍杀,见一人纵马疾驰而来,竟有万夫莫开的态势,心中一寒,即刻抽身回援。
只听“嗖”的一记尖鸣,盾墙后射出一支白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紧跟着便是马儿一声痛苦的长嘶,那箭竟精准地扎进阿尔措坐骑的一只眼睛!
庞然大物吃痛直立,前蹄踢中两名士兵的胸膛后,朝一边轰然躺倒,阿尔措一脚蹬在鞍上借势跃起,一落地又搠死几名大雍士兵,他使两把长刀,左右开弓,力大无穷,一路如砍瓜切菜地逼来。
狼朔面色已变,料得只凭自己一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遂招来两名部下,三人齐攻而上。
那阿尔措也有一干黑甲护卫,见势不妙迅速赶来,狼朔被数人合绊住,分身乏术,阿尔措盯紧了雍盛,乘隙猛攻。
如被野兽瞄准的猎物,雍盛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凉透了,头脑却冷静得可怕。他缓缓拔出佩剑,心想,今日之役只能胜,不能退,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这半生困顿绸缪。
阿尔措的双刀已斫在面前的盾墙上,迸出四溅的火花,每一声砍斫,都像是阎王在敲门。
雍盛握紧了剑柄,欲做最后殊死搏斗,但听北边隆隆马蹄声响,贼军后方忽然哗然大乱,一队旗号不明的人马从后如一把天降利刃直劈而入,为首一骑裹着漫天烟尘,于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手执长剑,在黑压压的兵海中劈波斩浪,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渠勒骑士打着愤怒的呼哨赶来围攻,数杆铁/□□进他胯/下之马的身体,青骢马轰然倒地,而他的身影却早已兔起鹘落,一脚踏碎一人的头颅,接连踢死数人,跳荡纵跃间如燕子穿帘,步法诡谲,轻盈飞掠。
“是祁副将!”将士中有人认出这熟悉的身影,一经喊出,所有大雍士兵欢呼雀跃。
“祁昭!”
那阿纳措竟也叫得出这位大雍将领的姓名,目中闪过惧意,转身就拉了一个护卫下马,跃上马背,用渠勒语高呼了一句什么。
“想撤?”戚寒野猱身抢上,一剑斩断那马的颈骨,一字一句冷冷道,“要问过我主才行。”
瞬息间,他与阿尔措已交手数十招,招招杀气凛冽,两人硬生生在拥挤的战场上开辟出一个战圈,只听得刀剑峥然,叮叮当当碰撞声密如联珠,罡风虎虎,无人敢轻易上前。
不知何人擂起激昂的战鼓,急促的咚咚声如直接敲在人心之上,鼓停时,阿尔措狰狞的头颅业已滚落在地。
戚寒野拖着饱饮贼首鲜血的长剑,如十方阎王殿里爬出的玉面修罗,身形一晃,人已到了御前,他盯紧了雍盛,上下审视一圈,发紧的嗓音中似压抑着什么激荡的情绪,可他问出的话却那般平常:“圣上可好?”
“好。好。朕安好。”雍盛连说了三声好,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因过度激动而一把握住戚寒野的手,像是在确认此人还活着一般,松了又紧,反复抓握,他看到戚寒野杀气未褪的双眼,看到那张脸上的血污,看到对方甲胄上满是被砍透的裂缝,裸露的肌肤上糊满了血渍,已干涸的和新鲜的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鼻头一酸,不知是被巨大的喜悦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所震荡,哽咽道,“回来就好。”
凌小五和戚寒野杀回来了,不光如此,还带来了大隰的援军,如此一来,战况迅速扭转,这一支渠勒劲旅偷鸡不成蚀把米,包围之下,数次发起突围均已失败告终,最终被尽数歼灭。
这边方平息,凌小五领命马不停蹄地率军驰援京营,到得傍晚,捷报传来,渠勒与韦藩的联军大败。
夜间清扫战场,雍盛在鲁归的陪同下去各营巡视抚恤伤员,大家都因亲睹圣颜而表现得异常激动,即便是伤重躺着,也要挣扎着起来跪拜。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威严高大,也没有穿什么华丽的衣袍,月白色的衣裳上甚至还被血迹玷污。那是在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伤兵时,皇帝将他的头放枕在自己膝头听他临终遗言时染上的。
皇帝那双尊贵的手上也满是干涸的血痂,因为许多伤兵在昏迷中因疼痛与惊惶乱挥乱抓,无意中握住圣上的手,而圣上从不拒绝。
此时此刻,雍盛似乎超脱了国君的身份,对这些士兵而言,他已化身神祗,一面倾听他们的苦难与心愿,一面给予他们力量与意志。
硝烟的味道并未散去,入目都是断肢残臂,入耳皆是哀嚎祈祷,雍盛以为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他已濒临透支,但他仍旧拖着麻木的躯体与渐渐迟钝的神经,走过一个又一个伤兵营,这场仗打胜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那感觉,如同吞下一块极重的石头,从喉口到胃袋,牵连着心脏,都坠得慌。
“爷,该用膳了。”怀禄温声劝道,“您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了。”
“是,理当吃饭。”雍盛机械地点头,忽又想起什么,询问,“众将士们都吃过了吗?”
“除了跟您一起巡营的鲁副将,都吃过了。”怀禄担忧地皱起眉,“方才您巡营时,不是亲眼看着伤兵们用饭的么?”
“哦,是有这回事。”雍盛的身体里似已没有了魂魄,他点着头,迈开沉重拖沓的步子,“在哪里用膳?带路吧。”
“方才京营派人送来了行銮的一应吃穿用度,眼下王帐已搭好了。”
雍盛脚下一顿:“朕不宿在祁副将帐里了?”
“既有王帐,何必再与他挤……欸,圣上?王帐不在那个方向!爷!”
“啪”的一记闷响,有人挥帘入帐。
戚寒野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因为放眼全军,只有那一人敢不通禀就这么长驱直入,即便是以前高帅在时,也会先在账外象征性地问过。
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动作,敛起衣衽:“圣上巡完营了?军中伤亡如何?”
雍盛面色铁青,避而不答,一把夺过他手中纱布,质问:“为何不叫医正前来?”
“眼下正是他们忙的时候。”戚寒野边笑,边系着胁间衣带,“我这都是些小伤,就不劳动他们大驾了。”
“士兵们的伤得治,副将的伤更得治!自己瞎捣鼓,万一不小心伤口感染,你就是有九条命也难救!”雍盛不知哪来的火气,拧着眉,唇线绷得死紧,他伸手就去解戚寒野刚系上的衣带,动作不甚温柔。
“啊,疼。”戚寒野弓起身子躲避。
“我都还没碰到你。”雍盛停下,按住他,“别乱动,让我看看伤口严不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