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戚寒野把头扭向一边,“脏。”
“你是在害羞吗?”雍盛又生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冲锋陷阵都能去得?解个衣带磨磨蹭蹭?真不知道你这颗绝顶聪明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来:“圣上平常皆是这般骂人的么?”
“别笑。”雍盛面无表情,“再把伤口笑裂了,鲜血淋漓的,更脏。”
戚寒野止住笑,嘴角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来,撤了手,任凭雍盛揭开他染血的衣衫,并意料之中地听到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刻,他恶趣味地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甚至期待起能用这副残破的身体讨要到什么诱人的奖励。
可他一抬眼,就看到雍盛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充血变红,隐约是有晶莹的液体在蓄积。
“只是看着吓人。”他连忙掩衣,“其实伤得不重……”
雍盛猝然起身:“不行,这伤还是得唤医正来。”
戚寒野拉住他:“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你不信我么?”
“你怎么……”雍盛气急败坏地瞪他,心里已骂了无数遍的犟种。
“来,这边坐下。”戚寒野从容不迫的语调有种使人安心的魔力,尤其当他放松凌厉的眉眼,清清淡淡说话的时候,那种魔力会被无限放大,好像全世界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万物皆在他掌控中一样,“末将还有事未禀告圣上。”
“什么?”雍盛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自枕下掏出一封羊皮书函,递过来:“这是大隰王给圣上的亲笔信。”
雍盛略一迟疑,伸手接过,并未先行拆视,却道:“对了,还未问你,之前你的亲随飞马来报,说你于赤星潭遇伏,所以我遣凌小五前去接应,还以为凶多吉少……却不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带来了大隰援兵?”
“当时确实遭遇伏击,我只引五百兵,对方有千余人,敌众我寡,一时胜负难料。”戚寒野道,“但我遣人来报,并非求援,而是要提醒大营要防范渠勒快攻,彼时我已得到消息……怎么?难道消息并未传达?”
雍盛默了默:“你那名亲随伤得太重,话未说完就咽了气。而且,渠勒来得也太快,即便他赶到时都说了,仓促间我们也来不及做太多准备。”
戚寒野眸中闪过一丝哀色,雍盛猜想那传信的亲随定是他十分信任与亲近的部将。
两人相对沉默,戚寒野叹息一声,抄过案上药酒,浇在胁间伤口上,一言不发地开始清理包扎。
雍盛看得心疼,忙拦住他粗鲁的动作,从盆中绞了帕子来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血污,方才碰一下就喊疼的人,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吭了。
“你方才说你只带了五百兵,朕明明给了你三千精兵,另外的人呢?”鲜血很快将盆中的水染红,雍盛的手有些发抖,“你是未雨绸缪,一开始就兵分两路,一路昼夜疾驰先赶往大隰了吗?”
“嗯。他们走的另一条道,虽有些难走,但所幸未有伏兵。”
戚寒野示意他将案上油灯取来,又自榻边木匣中取出一根银针,自头端小孔中穿进桑白皮线。
雍盛知他要缝合伤口,有些紧张地道:“我该怎么帮你?”
戚寒野的唇色有些发白:“场面有些难看,圣上转过身去就是帮我了。”
知他骨子里要强,雍盛担心自己在一旁盯着会影响他发挥,便如他所愿转过身,看起那封大隰来的书信。
半晌读完,沉吟道:“如此说来,你中途遇伏与大隰并无干系,此番大雍助他抵抗渠勒,他也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们交好?荷华也跟着你一同转回,同行的还有两名老者,从荷华的态度来看,那二人的身份地位似乎很是尊崇,他们可是代表大隰王前来促成此事的?”
“不错。”戚寒野的声线有些沙哑,“那两名老者皆是大隰重臣,位同我朝宰辅。”
“如此倒也算重视。”雍盛将书信收入怀中,他不想去注意身后的细微动静,可无奈此事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处,以至于他甚至能听到银针刺穿皮肉的声响,他不堪忍受地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水凉了,我去叫怀禄换盆热的来。”
“别走。”戚寒野却叫住他。
雍盛不敢回头,问:“疼得紧吗?”
只听一声叮当脆响,银针已被掷入铜盆中。
“嗯,好疼。”戚寒野抬手,轻轻搭住雍盛垂在身侧的指尖。
许是太过虚弱,他用的力道很小,如果要甩脱,轻轻一挣就能抽手。
但雍盛背对着他,就那么僵硬地立了许久,既不离开,也不转身,既不拒绝,也不回应。
不回应,亦是一种回应。
戚寒野累了,他一点点松开手。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离了那令人留恋的温度,缓缓下坠时,“啪”的一声,雍盛重又接住了他。
第96章
雍盛拍拍他的手背, 语气与方才巡营时安抚那些伤兵所用的一般无二:“你该好好休息,我这就吩咐怀禄送些安神香来。”
说完径自去了。
回王帐稍稍进了些羹汤,仍有些不放心, 三不五时就差遣怀禄去祁昭帐中送这送那。
怀禄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日,早已累得两腿打颤双目无神,雍盛处理完当日从京城发来的急务, 命他去察看祁昭夜里有无发烧的迹象,许久未听到回应, 才发现他已歪在案边春凳上睡着了。
雍盛寻了件外袍, 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一时只觉帐中空气污浊, 胸口烦恶, 便举步出帐透口气。
此时已是子夜, 月朗星稀,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遇到巡哨就寒暄两句,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戚寒野帐前。
也不知方才送去的那碗汤药他喝了没有?
伤口的疼痛可有缓解?
夜里可还会畏冷打颤?
脑中接二连三冒出无数好奇的事, 他抱着双臂徘徊来去,终于还是一咬牙, 转身进里。
帐中一片昏暗, 浓烈的安神香气息扑鼻而来,从气窗投进的微弱光晕映出榻上平躺着的人影。他缓缓走近,听到平稳且有规律的呼吸。
见人已安然酣睡,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或许是有夜色的掩护, 让雍盛可以肆意凝视那张脸。
明明处处都像,可又处处都不像。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那些时不时涌上来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纯粹只是因为这张脸么?
就能让他控制不住想亲近, 想疼惜?
这念头一出,他先把自己骇了一跳,面色凝重地立了移时,无声苦笑。
雍盛啊雍盛,你果然已经癫了。
还是少纠结些无谓的情绪,多思无益。
他寻了张舒服的藤椅在榻边坐下,不知为何,似乎只有待在这里他才感到安心,当所有戒备一撤下,深深的疲惫就瞬间席卷了这具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躯壳,随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他的意识很快就滑向黑沉的深渊。
他做了一个充斥着鲜血与杀戮的噩梦,梦里,他步履蹒跚地攀着尸山,涉过血海,只为寻一抹红色的身影。那身影如此虚无缥缈,每当他走得足够近,近到能握住那片被腥风扬起的衣袂时,一切都会突然消解成镜花水月,然后再从头开始新的轮回。
不知重复到第几次,他被没顶的绝望淹到窒息,挣扎着醒来,稍作平复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榻上,腰间横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
他一动,耳边即传来一声闷哼,闻声扭过头去,对上戚寒野那张放大的脸。
任何人在毫无心理防备时猛然对上这样一张脸,都会有片刻的失神。
雍盛也不例外。
戚寒野并未醒,许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伤处,他吃疼,无意识中微微蹙起眉。
距离委实过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下淡淡的淤青,以及长而浓密的睫毛,多看一阵,竟意外地给人一种很安静很乖的错觉——如果此刻他不是手脚并用地盘在自己身上的话。
雍盛无语望天,努力回忆昨夜他是如何爬上床的,结果就是,毫无印象。
罢了,趁人还没醒,天还未大亮,赶紧溜吧。
他小心翼翼地搬开身上纠缠的手臂和腿,一寸寸挪下榻来,整了整衣冠。
一出帐,就对上怀禄那张怨气深重的脸。
雍盛被他鬼鬼祟祟地吓了一跳,揉了揉发涨的额角,边快步走边解释:“都是误会,你别想多了。”
这两句话,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婢还什么都没说呢!”怀禄急得跺脚,压着嗓音,好像这是什么特别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爷大清早的打这里出来,要是被旁人瞧见,指定得背后议论爷,好好儿的王帐不待,非要跑去跟祁副将同床共枕,到时候,怕是整个军营都要炸锅了。”
“炸锅又如何?”雍盛天生有些左性,挥挥袖子,不耐烦道,“退一万步讲,朕就算真有断袖之癖,与祁昭不清不楚,谁又能奈何得了?”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怀禄被他拿话堵得差点背过气,心里急得上蹿下跳,但也不敢再多说一字,生怕皇帝一个上头任性就闹得人尽皆知。
京营在战后的第二日下午抵达,与虎威军汇合后就忙着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期间,戚寒野被勒命卧床静养七日。
到得第三日午间,他就再也躺不住,偷摸着去各营晃了一圈,回来时经过王帐,便想求雍盛解除这七日的限制。
“祁大人想面圣,恐怕得先候着。”怀禄却在帐外拦下他,“这会儿黎提督正在里头汇报京营的伤亡人数与功劳名单呢。”
“好。”戚寒野拢了拢披着的外袍,点头,“那便候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帐中人精准捕捉到,即问:“谁在账外?可是祁昭?”
怀禄回:“是祁大人。”
“让他进来。”
怀禄无可奈何,只能放人入帐。
戚寒野第一次进王帐,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想来是遵从皇帝的旨意一切从简了,只是该有的规格形制仍在,宽敞且明亮。
“你来得正好。”雍盛从厚厚一沓文书中抽空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认识一下,这位是现任京营提督黎良弼。”
堂下立着一名身穿青色劲装的年轻将领。
雍盛又朝他介绍道:“这就是方才与你说起的虎威军副将祁昭。”
戚寒野打量这位昔年惨遭打压的武举探花,拱手施礼:“见过提督大人。”
“久闻祁副将威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真人可比传闻中的要英俊多了。”黎良弼直言。
“哦?”雍盛侧目,“难道传闻中他很丑?”
“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能令麾下士兵两股战战,能止小儿夜哭。”黎良弼笑道,“有此三能,朝中皆以为他面目凶恶青面獠牙如夜叉鬼王呢。”
此话将雍盛逗笑了:“嗯,不错,也算声名鹊起了,只不过是恶名。”
戚寒野莞尔:“圣上镇日拿末将寻开心。”
“那是你的福分。”雍盛得意洋洋,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
“末将就是为此事而来。”戚寒野道,“这点伤并不影响末将行动,假以时日,自会慢慢愈合,眼下军中杂务繁多,练兵更是一日不能歇,还请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