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议?”雍盛气得笑了,“看来这幕后之人是想直接废黜朕啊。”
“我朝开朝之初便已确立大议制度,乃祖宗成法,特设于皇权之外,历朝历代以来,宗亲们曾因各种名目召开过大议,先帝在时,大议就曾议过立储之事,此番一旦宗人府宗令决定开启大议,并征得了绝大多数宗亲的同意,圣上就不得不御驾亲往。”吴沛是礼部尚书,最知晓这大议的厉害。
雍盛扶额:“真就非去不可?”
吴沛斩钉截铁:“非去不可。”
“好。”雍盛耸肩,“要朕参与这劳什子大议也不是不行,只是朕乃天子,凭什么纡尊降贵去宗人府?想见朕,就让他们全都来明雍殿参拜吧,朕很是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圣上。”吴沛一脸为难,“这恐怕不合礼法……”
“那你就想点办法,让朕提的这点需求符合一下大雍的礼法。”雍盛一点点扯开微笑,“你是礼部尚书,全天下还有比你更懂礼法的吗?”
吴沛全身上下的弦一下子绷紧了:“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第99章
圣驾赶在中秋之前平安回銮是件大喜事, 大军在云州击退渠勒与韦藩的消息业已传遍京城,之后仍陆续有大大小小的捷报传来,御驾亲征取得如此斐然卓绝的成效, 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当日中秋宫宴上, 大小官员们诗词歌赋轮番上场,无不卯足了劲儿歌功颂德。
时隔两个多月, 再见到天子, 天子端坐明堂,瘦了, 往日苍白的皮肤亦被烈日晒得深了许多, 但眉宇间威势更浓, 行事作风也更利落果决,周身越来越有帝王气象。
见此变化, 欣慰者有, 尊崇者有, 忧惧者亦有,但不可否认的是, 雍盛正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 堪称优秀的君主。
不知从何时起,他甚至具备了与大议抗衡的力量。
中秋后,由宗令敬亲王为首的宗人府即上疏奏请召开大议。
皇帝以正与大隰使节洽谈封贡互市的细节为由, 要求延期。
这是朝廷的外交大事, 宗人府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开放边境与外族通商,需要深究详议的方面太多,大到两国地位的议定与具体封号, 小到贡额、贡期、交易货物的地点与品类的择定,以及后续政策落地的执行问题等等,都需要一一解决。
在此期间,虎威军与京营一路清剿追讨渠勒韦藩,不光一鼓作气,将渠勒王族姑忽氏撵出了北境草原,还生擒了韦藩首领,渠勒残部与韦藩被逼得走投无路,纷纷遣使携礼,来朝觐见,甘愿纳贡称臣。
如此盛景难能可贵,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人人皆道圣上此番御驾亲征,保得大雍百年之内战祸消弭,当真是天佑大雍,皇恩浩荡。
如此一来,与北境各部的封贡和谈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待拟好条约,颁下敕令,尘埃落定后,宗人府才找到机会重提大议一事。
满以为这次总能通过了,却又被皇帝以即将犒赏三军为由,再行延期。
战后封赏亦是一等一的大事,宗人府岂能有异议?不得不捏住鼻子打道回府。
这次封赏的规模史无前例,吏部呈送的嘉奖名单与礼部呈送的赏赐清单开具妥当后,不仅发咨文于虎威军、京营、金羽卫中,还特地附上战亡将士名单,张贴皇榜于各州郡府衙,抚恤之厚,荫及子孙。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对各军将领的封赏,狼铎黎良弼诸人循级升迁授爵,负责督粮的驸马郭祎被封上将军,最引人注目的是祁昭,竟一跃被封作威远侯。
有官员对此提出异议,称祁昭骤跻王侯,不合法度,恐开天下以倖进之心。
皇帝回之以一句,朝廷悬爵禄待众卿,惟贤是用,祁昭战功彪炳,天下所见,何来倖进之说?强势地将所有异议挡了回去。
朝野内外对此议论纷纷,也就是此时,第三次大议的奏请呈了上来。
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雍盛这回终于允了。
但听说皇帝执意要在明雍殿召集大议,宗人府不干了。
年已六旬的敬亲王一大早冲到御前,本想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藐视祖宗法度,但一踏进上书房,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先被赐座赐茶,然后旁观皇帝接见一个又一个地方官员,硬生生陪着从上午听政听到午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老眼昏花,一个不当心差点从圈椅上往前栽倒。
皇帝像是才想起来屋内还有这么一号人,忙略带歉意地命人奉上午膳,邀老皇叔一同用膳。
敬王敲着坐得酸疼的后腰,看着一桌子清淡小菜,扒拉两下碗里的碧粳米,道:“圣上平时就吃这些?”
“哦,是朕让他们尽量做的简省些。”雍盛往他碗里夹了一筷鳝鱼丝,“可是不合五皇叔的口味?五皇叔爱吃什么,朕这就让膳房特地做来。”
敬王默然摇头,投箸喟叹:“圣上真是位贤明的君主。”
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雍盛一笑:“五皇叔这么直白地夸朕,朕会不好意思的。”
敬王双手拢袖,一副不想承认但勉强认下的模样。
雍盛笑得更开了:“那五皇叔可以取消大议吗?你也看到了,朕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事关国本,岂能儿戏?”敬王肃容瞠目。
如果老古板有典型范本,那他当之无愧。
雍盛叹气,轻轻放下碗筷:“既如此,大议如期在明雍殿举行,除了皇室宗亲,群臣毕集,到时有什么结果也能共同作个见证,如此隆重盛大,皇叔可还满意?”
敬王当然不满意,怒道:“平民百姓尚知家丑不可外扬,到时万一……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自是如实交代。”雍盛道,“朕行得正坐得端,无不可告人之阴私,届时倘若朕的宗亲与臣子皆认为朕没有资格坐这把龙椅,朕退位让贤便是。”
“你……”敬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皇帝已经疯了,“怎能将这种话轻易地宣之于口?”
“有人既做得,朕便说得。”雍盛慢条斯理地擦手,“不过,朕不坐这龙椅简单,想代朕坐上来恐怕不大容易,这话还请皇叔代为转告。”
敬王见他说话不按常理出牌,生怕说多错多,愤然甩袖离席。
“这老敬王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知礼数。”怀禄小声嘀咕。
“他有这个资本。”雍盛眉心皱出一道褶痕,“先帝幼时病重,是他在宗祠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立誓,愿以身替。后来先帝四处征战平乱,亦是他陪伴始终,不离不弃。如此亦兄亦父,情义深重,先帝在时都对他礼让三分,朕自然也应敬爱有加。”
“奴婢还是不明白,听着似是个明辨是非的主,如今怎么却跟恭亲王沆瀣一气?”
“说到底他姓雍。”雍盛道,“又感念先帝旧恩,岂能容许他姓之人篡夺大雍的江山?此事他是着了雍峤的道儿,并非发自本心。”
“那也是因为他蠢笨!”怀禄忿忿不平,“尽听信谣言。”
“你如今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竟在御前肆意辱骂亲王。”雍盛听他越说越过火,故意沉下脸,“说吧,还怎么罚你?”
怀禄吓得连忙噤声,眼珠骨碌一转,讨好道:“圣上早间答应了公主殿下,待今日下了学要教她骑马射箭,圣上没忘吧?圣上若真要罚奴婢,就罚奴婢给公主殿下当马骑吧?”
经他提醒,雍盛眨了眨眼睛,蹭地站起身:“现在什么时辰?”
“已近未时。”
“完了完了,你怎么这会儿才提醒朕?”雍盛快步走向书案,“还有多少奏疏要看?抓紧点儿,要来不及了。”
埋头用功不多时,只见怀禄又抱着一摞奏疏吃力地走来:“不多了爷,批完这些就没了。”
“……”雍盛捏起眉心,“这都是内阁已先做好节略的?”
“是啊。”怀禄回,“许多都是谢恩折子,凡是谢恩的请安的外头都贴了红签,圣上只须囫囵扫一眼便是。”
雍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祁昭可上了谢恩折子?”
“有。”怀禄将其翻找出来,呈上前。
雍盛展开细看,不过是寻常那几句谢恩的套话,没有感情全是敷衍,雍盛都怀疑,这可能是请人代笔写的。
念头一动,他吩咐:“把鲁归的折子找出来。”
怀禄随即递上。
两相一比对,从语式到字迹,不说一模一样,起码八/九不离十。
雍盛怒了,援笔在祁昭的谢恩折子上洋洋洒洒用白话骂了几百字,便命廷寄退回。
“你小子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连谢恩折子也叫鲁归代写?朕封你做威远侯,你可也想随便找个人代做?朕赐你的府邸宅院,可也要叫人代住?朕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的小王八蛋……”
虎威军将帅帐中,凌小五大声诵读着祁昭被退回的谢恩折子,刚念到一半,就被戚寒野黑着脸劈手夺回。
可帐中早已笑得人仰马翻。
“都叫你勤快点自己写了,非让鲁乌龟代劳,这下好,一眼被英明神武的圣上识破。”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乱,尽情嘲讽,“喏,圣上如今也不叫你写折子了,要你即日进京面圣谢恩,还罚你抄写兵法呢。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你说你偷那个懒究竟图什么……”
戚寒野面无表情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咬牙道:“你懂个屁。”
鲁归也想笑,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前程,惴惴不安地发问:“圣上罚你归罚你,应该不会牵连到我吧?苍天可鉴,我可都是被威逼利诱的,心里没有半分情愿。”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练兵?一个个要是实在太闲,去负重跑个二三十圈。”
戚寒野实在听不下去,拿着奏疏绝裾而去。
身后营帐内的笑声更肆无忌惮了。
他摇摇头,往校场方向走,刚走出一箭之地,便看到道边乱石摆出的暗号,他踢散石子,转头往营外走,一路行至僻静处,驻足溪边。
一道轻盈迅捷的青色身影随即掠至他的身边。
“事都办得如何?”
戚寒野低着头,缓慢且细致地看着折子上的朱批,一字字读过去,用词之生动鲜活,恍若那人就站在眼前,气得脸庞涨红,叉腰撸袖,用他独特的骂人方式厉声控诉。
“绛萼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绿绮眼看着自家公子的嘴角一点点扬起,虽不明缘由,但公子心情好,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谶谣自庆春楼散出去后,很快就传遍京城,雍峤也在我们的刻意引导下找到了蒲嬷嬷,他连日来撺掇勾连,总算也不那么废物,成功劝动敬王召集大议。本来万事顺遂,只是皇帝比想象中难缠,硬是以各种借口两次推迟大议,险些就被他误了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皇帝亦有他自己的谋划与考量。”戚寒野道。
“如今大议日期已定,就在七日后,在明雍殿,还特地让所有皇室宗亲与官员全部到场。”
“倒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戚寒野阖上折子,“不妨去凑凑热闹。”
“公子要回京吗?”绿绮有些惊愕,“虎威军不管啦?”
“云州已安,军权已收,再留下去也没太大意义,再说,圣命难违。”戚寒野苦笑,“绿绮,我心中有些不安。”
“公子因何不安?”
绿绮更惊愕了,因为在她印象里,公子从不会在属下面前轻易袒露类似的心绪,若是绛萼在,恐怕不安二字一出,她立刻就能明白公子在烦恼些什么,可恨自己从来是根木头,听不懂人话。
阳光下,戚寒野盯着溪面跳跃着的粼粼碎光,沉思良久,随后将手中折子递给她,微笑道:“近来无人在旁监督,想必你已久不看书,刚好借此机会,抄点兵法,对你浮躁的心性或能有所助益。”
“哦,好。”绿绮下意识接过,待反应过来后,疑惑地张大了眼睛,“……啊?”
第100章
秋去冬临, 在四四方方的皇宫大内,季节的轮换似乎也被高墙限制,常居的大殿中总是温暖如春, 御花园中总是花团锦簇,没有连绵的衰草,冰封的河谷, 亦没有巍峨的雪山,苍莽的旷野, 有的只是头顶那一方铅灰色的天空, 单调,压抑, 却透着不祥与诡谲。
太后在殿门前仰望移时, 见福安独自一人自游廊匆匆赶回, 心渐渐下沉。
“兄长还是不愿见哀家?”她松弛向下的嘴角已显出衰老的痕迹,年轻时的风华在今日像是突然间消磨殆尽。
福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担心她在门口待久了着凉, 欲搀扶她进里。
太后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脚下一步未动:“你可曾与他细说厉害?此事若牵扯出来,非同小可, 恐会葬送我谢氏百年基业, 兄长难道不清楚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气用事!”
“娘娘。”福安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告知她真相, “奴才几次前去都被拦在府外, 压根儿就没见到太师他老人家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