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野垂眸:“就在殿外。”
“传。”
众人于是又都扭头望向门口, 这次进来的却是熟面孔,人一露面, 满殿就炸开了锅, 骂声不绝。
雍盛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底下那人行动迟缓地行完大礼,他实在不愿多费口舌, 懒懒问:“向执, 你可知罪?”
向执灰败的脸上净是绝望与麻木,空洞的眼神只有在触及戚寒野的身影时才会有一丝鲜活的恐惧,俯首道:“臣罪恶滔天, 合该万死。”
“死自是便宜了你,但你在供状上交代得还算详尽,也算将功补过,便赐你一条全尸。”雍盛拿出一纸供状,让怀禄送到他手中,“这是你此前亲手画押过的供状,朕命你于这大殿之上高声诵读,不能错漏一字,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改全尸为凌迟,祸及九族。”
向执哆嗦着手展开供状,他朝殿中某个方向望了一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挣扎一番后认了命:“罪臣遵旨。”
供状中事无巨细地穷举了他的大小罪行,讲他如何受谢衡指使逼宫谋反的始末详情。
殿上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扑通一声,不知是谢衡的哪个党羽昏倒了,一条死狗般被金羽卫拖出殿外。
“……昔先帝驾崩,济北王魏定谟受谢衡兄妹挑唆,起兵造反,绥远大将军戚铎率戚家军拼死护驾,被围寒山,苦待援军。谢衡率京营前往救援,却为夺从龙之功,以叛臣之名将所剩戚家军尽数歼灭。罪臣向执,彼为京营参将,谢衡之鹰犬爪牙,曾亲手斩下戚铎首级……”
供状念到此处,竟牵扯出十几年前戚氏的惊天冤案,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没听错吧?方才他念的什么?”
“戚氏并非济北王同谋,而是被……”
“荒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纷扬人声灌入耳中,戚寒野攥紧了袖中拳头,轻轻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目中幽深寒凉,他遥遥对上皇帝关切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一派胡言!”谢衡猛地打断了向执的诵读,饶是此刻,他依旧不见丝毫慌张,倨然道,“圣上,此人隐匿行踪长达数年,今日突然现身便大肆攻讦,捏造真相,欲荧惑上听扰乱朝纲,其后必受人指使,居心叵测!老臣曾临危受命,致位台鼎,一生精诚竭忠,未敢有一时懈怠,今奸尻小人进馋诬陷,还望圣上勿听勿信,明察秋毫!”
杨撷亦出列奏道:“圣上!向执供词中牵涉当年戚氏旧案,若果真如他所言,这怕是我大雍开朝以来最大的冤案!忠臣蒙垢,乃朝廷大辱,臣请圣上彻查此案,拨乱反正,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谢衡冷笑:“一个死到临头的阶下囚随意攀咬,颠倒黑白,杨大人也要跟着他撒泼发疯吗?”
见他还敢狡辩,雍盛惊叹于此人厚逾城墙是脸皮,胸腹间怒火滔天,拍案骂道:“老匹夫,朕看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的人是你!来人!剥去谢衡身上官服,押下听勘!”
一声令下,金羽卫踏步入殿。
与此同时,“嗖嗖”两声,两支冷箭不知从哪个方向破空射来,裹挟着强劲的气流,一箭射中向执心窝,一箭直往皇帝面门而去。
雍盛一惊,反应极快地偏转身子往左疾跨一步,他向天发誓,这辈子行动没这么敏捷过。
但右肩上仍是一凉,人被箭上附着的可怕力道推着,往后重重仰倒。
这只是第一发箭,而后漫天冷箭围攻而来。
殿内登时大乱,余光里,他信赖的金羽卫中竟有半数内鬼,听到信号便立即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圣上!”
“护驾!”
“关门!关窗!”
“阿盛……”
有许多人七手八脚地朝他飞扑抢来,他听到有人用轻颤的嗓音喊阿盛,于是奋力抓握住那人的衣袖,待咬牙缓过那阵剧痛,睁开眼逼视而去:“你……叫朕什么?”
戚寒野环抱着他,脸色惨白,一贯冷静的黑瞳中流露出几分恐慌,他嘴唇开阖,但外头的喊杀声实在太聒噪,雍盛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你这样,让朕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雍盛展唇轻笑,用手比了比,“那会儿你就这么一点高,在马车里怕得直哆嗦。”
“我没有。”戚寒野否认,眼眶微红,朝呆若木鸡的怀禄大喊,“太医!快去请太医!”
怀禄像是被他一嗓子吼醒,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但现在乱成这样,整个大殿就像个恐怖的屠宰场,到处是刽子手,众人疲于奔命,莫说能不能成功找到太医并带回,就是太医来了,可能还没近身,就先被叛贼射杀了。
“这身官服平日里瞧着那般丑,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雍盛若无其事地拉过戚寒野崭新的官服袍袖,擦拭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液。
戚寒野盯着他,眸色阴沉得骇人。
“朕没事,死不了。”雍盛安慰他,“就是要死,也不能这么死,会死不瞑目的,死后旁人还会笑话,说朕御驾亲征都没受伤,竟然阴沟里翻船着了谢衡那老王八的道儿。”
狼朔突破重围来到身边,看了一眼皇帝的伤势,嘴一撇,都快哭了:“永安军,殿前司,金羽卫,各部都有被谢衡花重金策反的死士,这些人右臂上皆缚蓝巾,圣上遇到定要仔细甄别。”
“咳咳咳。”尽管戚寒野第一时间死死捂住了伤口,血仍旧越流越多,雍盛感到体温在渐渐下降,四肢八骸蹿出诡异的寒意,冻得他往戚寒野怀里拱了拱,“看来雍峤监国的三个月里,没少暗中下苦功啊。人数呢?有多少?”
戚寒野道:“看样子,约莫有三成。”
“还好,清剿只是时间问题。哼,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想搏一把大的。”雍盛冷笑,勉力踹了一脚狼朔,“别都围着朕了,去,尽力护住朝臣,活捉谢衡。”
狼朔被踹得一个踉跄,不得不提枪,领命而去。
“太慢了。”戚寒野眺望殿外战况,“你撑不了那么久。”
“那怎么办?”雍盛翻了个白眼,疼得太阳穴直跳,“都到这地步了,撑不了也得撑,我要是谢衡,这根箭的箭镞上必须涂满剧毒,见血封喉。罢了,撑得一刻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行,你是我的,生死不由天命。”戚寒野沾血的指腹抚摸他温凉的脸庞,眼中强烈疯狂的情愫赤/裸裸地倾泻出来,不加以任何遮掩。
雍盛蹙眉,拍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朕必须知会你一声,朕不喜欢男人。”
“知道了。”戚寒野用指腹重重地擦过雍盛苍白的唇角,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哦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男人就够了你随意”。
“劝你谨守君臣本分。”雍盛虚弱地警告,完美演绎着什么叫色厉内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戚寒野显然不想听,他直接低头,吻在雍盛眉心,蜻蜓点水的碰触显然已是努力克制后的结果,远远不够,便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等我回来。”
“……”
雍盛震惊地瞪着他,怄得感觉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里都在疼。
说完,戚寒野将他交给近卫,跃出去,劈手就斩断一人脖颈,夺了他手中长剑,杀神降世般一路砍杀出去,所过之处,鬼哭狼嚎。
雍盛抻着脖子透过人墙缝隙望去,他是在战场上见识过戚寒野的杀伐手段的,四个字概括就是,寸草不生。
是该让京畿这帮过惯了舒坦日子的官兵们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神了。
失血过多让雍盛的脑子越来越昏沉,迷糊中听到一声尖锐的爆鸣,又听到有人喊什么赤笠军,在失去意识前,他被人打横抱起,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阵作呕。
应是胜了。
戚寒野那个傻逼竟然敢亲朕。
朕要亲手剐了他。
这是雍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念头。
第102章
雍盛在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里浮沉。
有时他独自漫步在遍布霓虹的都市, 周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他在喧嚷的人行横道上等红灯, 当倒计时结束时,他被人潮推挤着往前,穿过马路, 一脚踏上御花园宜春池畔松软的草地,低下头, 脚边还有一根跟他一样孤独的鱼竿。
有时他正与范廷守对弈, 左相总是试图借围棋教会他许多道理,但他对此表示排斥, 总是故意往错误的地方落子。黑子落下的瞬间, 范廷守变成了现世的妹妹, 委屈地蓄着两包眼泪,控诉他下棋从来不让着她。
有时还会梦到谢折衣。
那是比梦还虚幻的人, 像拂鬓的风, 像水里的月, 有可能,她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 他为她不惜构建了一场大梦, 如今梦醒了,往昔碎了一地,他还留在原地。
期间雍盛短暂地醒来几次, 每次都见到戚寒野那张执迷不悟的脸。
他心梗, 一点也不想面对,宁愿永远就这么昏迷下去,或者直接死了, 也不是不行。
但太医们的医术实在是太过高超,硬是将他游离破碎的魂魄锁死在这副毫无留恋之处的躯壳里,好叫他能够清醒地感知到疼痛、饥饿与焦渴,以及榻边灼热的视线,和手上温凉的触感。
雍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熟悉的明黄帐顶映入眼帘,他放松下来,肩上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硬生生将他控了起码半盏茶的时间,等缓过劲儿来,转动眼珠。
戚寒野正守在床前,用湿帕子细致地给他擦手,从指甲的缝隙到指根到掌心,不放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纹路,那虔诚又痴迷的表情,仿佛在揩拭什么稀世珍品。
雍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提醒他自己已经醒了,可以松手了。
但戚寒野完全没有相关自觉,甚至握得更紧了:“醒了?感觉怎么样?”
嗓音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与欣喜。
“有点晕。”雍盛回答,抬眼见满室灯火通明,知是夜里,空白的大脑这会儿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链条,他努力压制那种令人不悦的卡顿感,问,“朕躺了多久?”
“五日。”戚寒野道,“你猜得没错,箭上有毒,而太医院的那帮废物为了解毒耽搁了太久。”
“哦。”雍盛不甚在意地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唇,想支肘起身,奈何手被戚寒野紧紧握着且抽不出来,头一下子更晕了,挪了挪胳膊,提醒,“能不能先松开?”
戚寒野却直接无视了他的要求,只问:“渴了还是饿了?”
雍盛从不亏待自己,言简意赅道:“水。”
戚寒野于是拉过靠枕,避开伤口将他环抱起来,半个身子靠坐着,又捞过手边温着的茶壶,倒了水,喂到他嘴边。
雍盛就着他的手饮下大半杯水,喝足了就偏开头,意思是喝够了。
戚寒野将茶盏放回,垂手又想去牵他,却被雍盛利落地拍开。
戚寒野那优越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没吭声,只拿黑洞洞的眼瞳寂静地盯住他,眼里没有半分活气,但还是能看出一点委屈来。
雍盛蹙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大对,面色白得像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眼眶熬得通红,底下一大片淤青,目光冷漠呆滞,就像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临界值,但精神还在强撑。
雍盛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守了整整五天,心里一时倒有些不忍。
“怀禄呢?怎么是你在侍疾?”肩上被箭贯穿的伤口似乎忽然抽搐了一下,雍盛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连带着声线也有点抖,“这里是朕的寝殿,外臣不便逗留。”
他不知道戚寒野用了什么法子强行留了下来,但以他对怀禄的了解,绝对不可能在他人事不省的情况下,坏了规矩放戚寒野进来。
“他在外间。”戚寒野目光闪烁。
雍盛点头:“劳驾唤他进来。”
戚寒野抿了抿唇:“我给他下了迷药,要睡到明早才能醒。”
“……”
雍盛眯起眸子:“朕往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剂量不大。”戚寒野试图找补。
这是剂量的问题么?
雍盛简直气笑了:“你今天敢给朕的人下药,明天是不是就敢给朕下药?”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戚寒野眸中渐渐蓄起某种偏执,“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雍盛彻底沉下脸,抬手指向门外,“趁朕还没有生气的力气,给朕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