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道:“在这之前,朕希望你可以换上那套衣裳。”
衣裳?
戚寒野扭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对岸托盘中,整齐叠放着一摞朱红色衣物。
他的瞳眸暗下来,问:“那是什么?”
“吾妻故衣。”雍盛直言。
沉默。
长久的沉默中,蔓延起对峙的味道。
尽管一再回避与拖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刻。
“雍盛。”戚寒野大逆不道,直呼天子名讳,但引发雍盛滔天怒火的还是后半句,他说,“我不是谢折衣。”
雍盛脸上的笑容瞬间开裂,短促地哼了一声,但他拼出半生定力努力稳住了情绪,耐着性子哄:“怎么不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
“阿盛……”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装作是。”
雍盛固执到蛮横,脸上彻底没了笑意,阴狠道:“戚寒野,你再说一声不是,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凤仪宫。”
戚寒野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在他脸上极为罕见,他仰头凑得更近了,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近乎卑微地道,“阿盛,看看我,我不好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难道我必须得是她?”
“我并非真正的谢折衣。”
“我也不愿再做谢折衣。”
“我只想做我自己。”
雍盛摩挲起他沁凉的脸颊,动作温柔,目光缱绻,没人会怀疑,他此刻正注视着的人,定是他此生挚爱。
“乖,去穿上。”但他执意充耳不闻,柔声诱哄,语声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别再说些蠢话。”
戚寒野目中掠过痛楚,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声音刚落,殿内即响起一记脆响,雍盛给了他一耳光,静室内听来,这记耳光如此洪亮。
戚寒野被打得偏过头,火辣辣的右脸上迅速浮起指印。
“朕无需你的道歉。”雍盛压抑日久的怒火一下子喷薄而出,眼圈霎时烧红,冷笑连连,“一个不折不扣全须全尾的骗子而已,哪里配说什么对不起?你不是爱骗吗?骗术又那般精湛,骗过所有人,把朕骗得团团转,如何,很有成就感吧?私下里时不时还会嘲讽朕讥笑朕两句吧?”
“看呐,那个愚蠢的傻皇帝,蠢得连枕边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世上上哪儿去找这么好骗的人呐?再没有了,再没有了,可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怎么突然改邪归正了?怎么不接着骗了?当骗子也得有职业操守,现在竟还要朕上赶着来求你骗朕,你为什么就不能从一而终……操!”
不知是为了堵他的口还是怎么,戚寒野突然握着他的脚踝将他拖入池中。
热水漫过头顶,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匆忙屏住呼吸,但下一秒,戚寒野又大发慈悲将他捞了出来,整个身子也随之覆上来,将他死死抵在壁上:“别说了。”
“凭什么?朕就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纯种傻逼……”
雍盛撸了把脸上的水,咳了两声,稍稍缓过气来就企图接着展开二次言语攻击,但戚寒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手掌着他后脑勺,一手掐着他下巴,用力且凶狠地封住了那两瓣喋喋不休的唇。
“放开……你他妈……”
熊熊燃烧的怒火被突如其来的吻仓促打断,男子霸道热烈的气息裹挟而来,这不在意料之中,雍盛有些慌乱,下意识推拒,但对方不但不加收敛,甚至攻势更猛。柔韧的舌尖在交融混乱的呼吸中半强迫半引诱地撬开齿关,逡巡一周后,便马不停蹄地攻城掠地,搜刮征战,挤压,吮吸,贪婪地掠夺它所能掠夺到的一切,包括空气,津液,轻微的颤栗,与若有似无的喘息。
雍盛在缺氧中有些恍神,羞恼之余,发了狠,双手握住身前劲瘦的腰肢,使劲儿亲回去,意图抢过主动权。
这般横冲直撞的回应,令戚寒野有些意外,他撩起眼皮,对上一双直勾勾的充满野性的双眸,遂弯了弯眼睛,从善如流地卸下全部力道,只安抚性地揉捏着对方后颈薄薄的皮肉。
雍盛不再被压制,于是一个挺腰,边亲,边抱着人转了个身,将戚寒野反压在池壁上。
他亲戚寒野的耳朵,听到戚寒野隐忍压抑的吸气声,感觉到怀中的身躯霎时绷紧如弓,内心因此获得莫大的满足。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能将人溺毙的满足感中脱身而出,喘着气,抵着戚寒野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什么时候你愿意重新穿上那身衣服,什么时候朕便放你离开,在此之前,休想踏出这里一步,朕说到做到。”
第106章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 甫交腊月,雪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仍不见停,最北边的几个郡县传来雪灾的消息,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压垮了屋宇,砸伤冻死了许多百姓。
皇帝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已好了大半,因天气实在严寒, 官员出行多有不便,朝会便改成了一旬一次, 官员们各自在所辖署衙办公, 只有内阁日日点卯开会,帮着皇帝处理全国各地的庶政急务。
阁里有几个年轻力壮的, 诸如范臻薛尘远之流, 家里既无老小妻妾需要看顾, 又个人能力十分突出,皇帝悬心赈灾事宜, 便盯着他们催要章程, 他们年轻, 扛得住压力,每日早出晚归加班加点, 后来嫌来往麻烦索性就带足了换洗衣物住在署衙, 以备随时接受传唤前往上书房。
如此宵衣旰食,克忠职守,美名很快在官场上传扬开来, 引得其他官员争相效仿, 大雍一时间内卷成风。
大臣们忙,皇帝这个坐纛儿的自然也偷不得闲,一连多日从早到晚都在商议即将推行的货币新政, 每个条例拿出来都能衡量争论上一天,还争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由此添了失眠的症候,夜里吃了酒,饮了安神汤,仍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遂唤来怀禄,问到了什么时辰,答说已经四更天了。
雍盛躺得郁卒,脑子里来来回回都在盘算着赈灾的银两该从哪里出,实在想得脑仁儿疼,掐着眉心拥被坐起,无神的眸子盯着某处虚空,恹恹地发了会儿呆。
怀禄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摸去桌边倒茶,听皇帝在背后幽幽地问:“他还是不肯穿?”
皇帝每日睁眼都要问上一遍,怀禄已经习惯了,婉转道:“侯爷到底是个烈性之人。”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股浓重的无力感,雍盛哼了一声,日日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接过茶盏,换了个问题:“白天他都干什么了?”
“哟,说到侯爷的消遣,那可就多了,弹了琵琶,练了剑,在庭院里散了心赏了花,午后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截木头,用小刀刻着玩儿,一刻就是大半日,晚间焚香看书,早早儿地便沐浴完睡下啦,要奴婢说,侯爷在凤仪宫这些时过得挺自得其乐的,半点也不像遭了软禁。”
怀禄一一汇报着,觑着雍盛的脸色,实在忍不住,问出多日来盘旋在内心的疑惑,“奴婢还是不明白,圣上为何不多派些人看守?如今只留了四个金羽卫,以侯爷的身手,万一想走,压根儿拦他不住。”
“他不会走。”雍盛啜着茶。
怀禄踌躇着提醒:“可侯爷似乎也不甘心留下,否则早就换上那身衣裳了,何必僵持到今日?爷,要不咱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这强制臣下男扮女装做亡妻替身,被拒后不惜不择手段将其软禁的破事儿,怎么看怎么丧良心啊!
“你懂个屁。”雍盛狠狠剜了他一眼,翻身下榻,捞起架上长袍就往身上套。
怀禄忙上前伺候:“这么晚了,外头的积雪都冻成了冰,路上滑,冷得很,圣上往哪儿去?”
接收到雍盛凉嗖嗖的眼刀,随即反应过来,嗫嚅:“这会子去,侯爷早已歇下,不如明日……”
明日是不可能明日的,雍盛一秒都不想再等。
他像只鼓胀到濒临爆破的皮球,挟带满身寒气与一腔怒火卷进凤仪宫,却在瞧见被微弱的烛光倒映在窗上的绰约剪影时,倏地消了气。
“不是说人已歇下了吗?”雍盛蹙眉。
怀禄招来服侍的宫女询问。
宫女当日被临时抽调来凤仪宫时,并不知晓这位突然住进先皇后寝宫的男子是何方神圣,但一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已真心实意将其奉为主子,忧心忡忡道:“公子每夜到了子时不知怎的就会醒来,因他夜里从来不让人近身,所以具体是什么缘由,奴婢们也不知。只有一回,奴婢起夜,远远瞧见烛火,又隐约听到房中传出哀声,还有像是不小心撞倒了什么的动静,实在担心,便想推门进去瞧瞧,谁料刚将门半敞开,从里间就嗖地飞出了两把刀,一左一右钉在脚跟前,奴婢实在害怕,只得退了出去。”
雍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既遇见过此事,为何不早报与朕知晓?”
宫女绞着手帕吞吞吐吐:“到得第二日,见公子仍与平时一般无二,言笑晏晏,奴婢又疑心是自己夜里神志恍惚,听错了……”
“行了,退下吧。”
雍盛没了耐心,知道问不出个首尾来,以戚寒野的手段,若想隐瞒什么,谁也无从察觉,他打算自己求证,径自推门而入。
迎接他的,确实是两把柳叶小刀。
贴着脸飞过,咄咄两声,先后扎进门框。
怀禄吓得张大了嘴想尖叫护驾,被雍盛用眼神制止。
“滚!”
里间传来一声怒喝,嘶哑的嗓音里仿若凝着冰碴,直白地昭示着声音的主人此时相当不悦。
不悦中,还有几分隐忍的狂躁。
极不寻常。
雍盛心头狂跳,快速绕过那座荼蘼团花大屏风。
“啪”的一声,冷不丁一只茶盏又扔了过来,惊天动地地砸碎在脚边,热茶与碎瓷霎时迸溅一地。
“戚寒野。”雍盛不得不出声,“是朕。”
里面再没了动静。
雍盛眯眼,环顾四周,只见室内昏暗,寂静无声,案上红烛已燃了小半,烛泪斑斑点点地堆积在莲瓣座烛台上,榻上乱揉着一条锦被,视线来来回回,一时竟未寻到戚寒野的身影——
他方才不就坐在窗边的么?
难道躲了起来?
雍盛又仔仔细细搜寻一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床尾与靠墙放置的紫檀顶箱柜的夹缝里,找到一处阴影,乍一看,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雍盛放轻脚步,试着靠近:“寒野?是你吗?”
那团阴影抖了一下,警告:“别过来。”
听到确实是他的声音,雍盛稍稍安心,但很快另一种更焦灼的担忧又浮上来:“你怎么了?躲着朕?出来,朕要见你,有话要说。”
几息沉默后,床尾后再次传来声响:“眼下不大方便,还请圣上……改日再来。”
答得大体流畅,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后半句有些生硬,声线不稳,一字字过于板正,像是为了强撑镇定硬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雍盛疑心大起,随即一手端了烛台,一手拢着烛火,凑到近前。
那团黑影下意识往更深处缩了一下,但由于他的脊背早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只能将头往臂弯间埋得更深。
若非亲眼所见,雍盛很难相信,平日里那般高大颀长的身躯,此时竟能蜷缩成那样小的一团,埋着头,裹着厚厚的鹤氅,抱膝屈腿,艰难而又委屈巴巴地塞在狭长的缝隙里,明灭的烛火将他影子拉长到脚边。
雍盛喉头一哽,弯下腰,不自觉将声音放到最轻最柔,像是怕惊扰到对方:“你不想出来的话,那我……可以过去抱抱你吗?”
他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来,双臂向前伸,在有限的空间内极力展开,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久到抻直的胳膊酸痛发麻,久到他以为戚寒野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时候,戚寒野抬起了头,苍白得骇人的脸上遍布冷汗,嘴唇青紫,他幽幽地盯着雍盛,眼眶发红两眼森森,双颌鼓起的咬肌显示他正因承受巨大的痛楚而紧咬牙关。
不过十余日未见,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雍盛心中惊骇,放弃一味等待,而是挤进缝隙间膝行两步,欺身过去,将人强行纳入怀中。
戚寒野在细细密密地颤抖。
雍盛用额头去贴他的脸颊,只觉恍若贴上了一块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的玄铁,冰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冷静,不能乱。
雍盛退出去,命人传太医,吩咐怀禄将殿内的火龙烧到最旺,又在卧房四个角落里都摆上炭盆,烧热水,煮姜汤。
屋内很快烘暖如夏,他亲自将人从夹缝间抱出,安置在榻上,拣了条最厚的棉被拥住,紧紧箍在怀中。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戚寒野已陷入到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半阖的眸子没有任何神采,嘴里喁喁呓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