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被束缚的双手,环住戚寒野的脖子,将人拉至眼前,亲昵地蹭了蹭鼻尖:“朕忧虑的是你。”
“她毕竟是你的姑母,是你的血脉至亲,这些年来对你有哺育再造之恩,于你有恩,即是于朕有恩,朕不想与她为敌。”
“况且,朕也着实想不通,她出自忠烈门庭,一门皆有功于社稷,朕既轸念于她,又有愧于她,只要她开口,朕无有不应的,何故非要……”
“圣上。”戚寒野面无表情道,“无论何人,有何苦衷,但凡谋反,便是乱臣贼子,理应立地诛杀,此时只用论迹,不必论心。”
一句话堵住了雍盛话锋,他发出一声叹息,仰头舔了舔戚寒野紧闭的唇缝,像只温顺的小兽,喃喃道:“朕不想你为难。”
“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且安心。”
戚寒野俯身,咬上他的锁骨,刚理好的衣衫和气息又乱了。
外头春光乍泄,明媚烂漫,宽大的袖子遮住眼,暖风吹起零落的低吟。
雍盛心知肚明,戚寒野在撒谎。
及至暮春,衢婺之乱不出所料地愈演愈烈,眨眼间就到了不得不派兵镇压的关隘。
一场廷议后,不少将领主动请缨平叛,从中雍盛看到了威远侯的折子,一手字洋洋洒洒,铁画银钩,雍盛欣赏毕,只批复了个高深莫测的“知晓了”,便再无应答。
威远侯却锲而不舍,连着上疏三封,一次比一次措辞坚定,大有皇帝不允他就只身前往的架势。
雍盛怒不可遏,猛然将那封胆敢堂而皇之威胁他的奏折摔下堂,背着手围着兜了一圈,面上青红交错,仍是气不过,又恶狠狠地踩上几脚,命怀禄将其捡起扔进茶炉里焚了,再扬了灰,才稍稍平息怒火。
气归气,但他知晓这会儿不能由着戚寒野找上门来当面理论,否则依那犟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秉性,定要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所以他好歹耐着性子冷待了几天,任凭戚寒野如何递牌子请见,或是在宫门外一候候上大半日,也绝不松口。
直至敲定了前往平叛的将领人选,圣旨过了中书省的明路,雍盛才将悬着的心搁下一半。
掐指一算,已过去半旬。
听闻金瓯池前几日开池,如今池上画舫尽开,栉比如鳞,两堤游人来往如蚁,笙歌鼎沸,甚是热闹,雍盛有心修好,遂大笔一挥,一纸邀贴送去了威远侯府。
是夜,皇帝匿名包了条描金涂彩的明玉画舫,精心挑选了几个手艺可口的御厨,于碧波池心盛装设宴以待佳人。
在被京中巨贾显要称作销金窟儿的金瓯池,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手笔。
但雍盛因忐忑心虚,格外焦虑,以至于事事亲力亲为,从画舫如何装饰,到菜肴如何选定,连船行到何处该赏什么样的景儿,皆一一过问,如此考究,反显得精致隆重了起来。
他还特地将那玄凤鹦鹉煞费苦心地装扮了一番,伺候其吃饱喝足,熏香沐浴,又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将那专程定制的银红香云纱挽成的蝴蝶结戴上贵鸟的脖颈,才罢了手。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
雍盛对宝爷这身新行头越看越满意,正可劲儿搓弄鸟头,外头报说贵客的小舟已依约靠船。
雍盛忙卷帘探头,凭栏眺望,只见一叶平平无奇的乌蓬小舟,船头挑着一盏昏黄的灯,船头立着位明眸皓齿的绿衣女子,她先跳上画舫,谨慎地打量了一圈,而后回转回去,敲了敲船舱,温婉袅娜的紫衣女子这才打起竹帘,引出正主。
画舫四周聚拢了许多看热闹的小船,船上的人早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是何方神圣在此一掷千金,一看来的是个蒙面男子,登时失了兴致,作鸟兽散去。
莲奴在前提灯导引,男子提袍,寻阶而上,隔着帷帽黑纱,一眼瞧见那潇洒祖宗倚着栏杆,一手勾着螭龙嘴酒壶,一手拈着盏影青杯,举杯含笑朝他一邀。
若是往常,这人肯为他花这些心思,直教他立时死了也行。
可如今,他的命,已由不得他自己草率决定。
戚寒野攥了攥袖中紧握成拳的手,径直走过去:“微臣……”
刚要行礼,一阵龙涎香扑面而来,下一刻,即被握着手腕拖进舱楼。
许久不见,先不觉得,待一见到人,直如猫儿嗅到鱼味,满心满肺里都在咕嘟冒泡,痒痒的,酸酸的。
雍盛迫不及待摘了他头上帷帽,却猝不及防骇了一跳,脱口而出:“脸色怎么这般差?”
戚寒野蹙起眉尖,似乎蓦然不习惯这亲昵举动,轻而灵活地挣了他的手。
雍盛心头一跳:“寒野……”
戚寒野抬眼,望过来的眼神淡漠而疏离,刺得雍盛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仍是坚持行了大礼,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雍盛感到舌尖发苦,“不过数日不见,就生分了?”
“此是臣节。”而对方依旧冷淡自持,“君臣有道,普天有序,不得不遵。”
雍盛胸中的不安在此刻放大到极致,他挤出笑容,拉戚寒野起身:“好了好了,少说些夹生话啦,朕知道你生朕的气,怪朕驳了你的请缨,怪朕不见你,朕这不是特地来给你赔不是了吗?”
边说边热情地拉戚寒野入席,“看你脸色苍白得很,这几日定是吃不下也睡不好,御膳房的厨子今儿可算是被朕逼出了看家本事,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戚寒野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今夜要扫兴,一板一眼道:“圣上,此番衢婺之乱由臣而起,若要平息此事,臣是最佳人选,况且事态还未到鱼死网破的境地,恳请圣上许臣……”
雍盛夹了块鲈鱼炙递到他碗里,敲了敲碗沿打断道:“朕难得偷个闲出来泛舟游池,沾沾这市井烟火气,转换一下心情,爱卿就莫要一味只谈国事了吧?对了,今儿还带了宝爷出来,我瞧它在宫里也憋闷得很,每日啰唣,可算是借机遂了它的意。你也许久未见它了,可想它?”
怀禄顺着话头拎来那黄金打造的鸟笼,打开笼门,小心翼翼捧出一团花团锦簇的宝爷。
鹦鹉睁着黑亮的小眼睛,趾高气昂地挺着胸脯,在桌上得意地跳来蹦去,脸颊上圆形的橙红色块斑像两抹天然形成的腮红,生动可爱。它用喙理了理脖子上华贵的丝绢,径直走到戚寒野跟前,歪着头打量他一阵,低头啄了啄他的食指指尖,再扯起破锣嗓子吹了个歪七扭八的口哨,以示逢迎。
这是它素来乞食的招数。
戚寒野便捡来碟子里的一块酥饼,掰碎了喂给它,并屈指挠了挠它的下巴上的翎羽,原本凌厉的目光也软了下来。
见他还肯搭理鹦鹉,雍盛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戚寒野追问:“为何不允?”
没完了还。
雍盛捏了捏眉心:“你身子不好,寒症暂且只治了标,并未治本,待它彻底好了,自有你驰骋沙场为国效忠的机会。”
戚寒野静静地凝视他:“只为这个?”
雍盛知道光靠这一点无法蒙混过关,精明强悍如威远侯,莫说区区反复无常的寒症,就是只剩一口气在,也能在沙场上杀得敌人有来无回,默了默,只得坦诚:“此事你当避嫌,不宜牵涉过深。”
戚寒野的眼睛忽然间变的影沉沉。
雍盛心想,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那些人说的话,你到底是听进了耳里。”
戚寒野紧涩的语声一点点染上外头池水的寒气,尽管时已近夏。
但他的骨头早就被汹涌寒意浸出了邪性,一接近潮气,就脆了,裂了,碎成冰冷的齑粉。
雍盛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心存侥幸,伸长手臂去握记忆中那温冷修长的手。
“戚寒野。”他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嗓音,近乎乞求地道,“这次你就让我一回,好吗?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想眼睁睁看你涉险,别走。”
戚寒野却残忍地拂落了他,瞥了眼那只被宠养得油光水滑的鹦鹉,失了血色的唇扯出锋利的角度:“阿盛。”
他道:“你喜爱我,就如同喜爱这只鸟。”
“你予它珍馐美馔,予它锦绣绸缎,也予它黄金牢笼。”
“在铰了它的飞羽之前,你可曾问过它,愿意留下,还是愿意翱翔长空?”
雍盛的手颤了颤,他望着对方,感受到二人之间的裂缝正走向无法弥合,痛苦拉扯着他缩紧的心脏,使他不得不竖起全身的刺来捍卫濒临溃败的防线:“平叛的将领已定,敕旨已降,绝无更改的可能,你与其在这儿费尽口舌劝朕转圜,让朕放你远走高飞,不如趁早筹谋,待戚长缨一干人等获咎伏诛,你如何自证清白与她摆脱干系!”
“你如此坚决,扪心自问,是真心担忧我的安危?”戚寒野亦提高了嗓音,“还是担忧纵我前往就是放虎归山?”
“戚寒野!”
雍盛一掌拍在案上,振得碗碟匙箸叮铃当啷,安心吃着饼渣的宝爷被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起,撞倒了雍盛刚斟满的酒杯,又踩踏了几盘菜肴,口中叫骂不迭:“傻逼——傻逼——大傻逼——”
一时间酒液横流,杯盘狼藉,四周静得可怕。
顶着二位爷一张黑似一张仿佛乌眼儿鸡的脸,怀禄硬着头皮上前捉鸟,扑了两下没扑到,倒是宝爷一个俯冲没刹住,鸟失前爪,自个儿栽进了盛水的银壶里。
怀禄趁势捉着两只爪子将宝爷拎起,甩了甩水,用帕子将其囫囵擦干。
“你休要一再激怒朕……”被这么一打岔,雍盛额角暴起的青筋消下去不少,他深呼吸两下,颓丧挥手,“既已败了兴,就此靠岸回宫吧……”
话未说完,怀禄一声怪叫:“呀!”
雍盛腹中正一团乱麻,被这一嗓子嚷得脑子连着眼眶都在疼,斥道:“作什么大惊小怪!”
“宝宝宝……宝爷怎么好像……昏死了?”怀禄吓得结结巴巴。
“什么?”雍盛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那湿漉漉的一小团。
掌心中,鹦鹉直挺挺地僵着,爪子蜷曲,眼睛半睁,喙中不断溢出黑红色的血。
血污了那银红的蝴蝶结,污了黄澄澄的羽毛,触目惊心。
雍盛胸中一震,大恸失色,“怎么,怎么了这是……刚还好好儿的,如何突然……”
他慌着去按压鹦鹉的胸脯,拍打揉搓,奢求奇迹降临,但身边人的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看迹象,是中毒。”
第118章
月尾的月仅是一钩青白, 黯淡地映在水面背阴处无人问津的角落,金瓯池那般灯火辉煌,熙熙攘攘, 画舸游舫间丝竹声、笑谈声喧聒盈耳,因而衬得那高高在上的月越发孤独凄凉。
也叫舱内的寂静死一般令人窒息。
随行的李太医近来奉命为威远侯体内寒毒寻方觅药,日夜钻研之余, 俨然修炼成了一位顶尖的毒理专家,他被架来探究宝爷的死因, 查验酒食, 不消半炷香的时辰,就得出结论——
宴上一应酒水菜肴皆无毒。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的饮食向来慎之又慎, 在呈送御桌前, 皆有专人试吃, 确保安全无虞。
排除入口的酒食,想下毒, 就只剩直接接触一条途径。
今夜接触过宝爷的人统共只有三个——雍盛自己, 怀禄, 与戚寒野。
另两个无论是谁,都非雍盛所能承受。
到此为止吧。
不必深究。
追究也没有意义。
他怔忡着, 颓丧地跌坐进太师椅里, 支肘撑额,张开手盖住眼,拇指与中指重重地掐摁快速跳动且涨痛的太阳穴。
李太医抖着小山羊胡子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