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仁孝。”建元帝淡淡道。
皇后看着七皇子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还诋毁太子,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皇帝捧着七皇子,倒让他生出许多念头来。
全然忘记了以前瑟缩在四皇子身后,吃他剩下的残渣剩饭的模样了。
“众皇子中,七皇子最像陛下,也是最有孝心的一个了。”皇后充满慈爱的亲赏了七皇子一柄玉如意,白玉莹润匀透,如意纹也雕得圆润流畅,建元帝见一家其乐融融也很是满意。
“这把玉如意你一向钟爱,今日怎么拿出来了?”建元帝语气和缓几分道。
“臣妾瞧着七皇子很是懂事,比昭儿这个不成器的强多了,自然该嘉奖的。”皇后笑道。
顾昭莫名被叫到疑惑抬首。
皇后无奈摇头,对陛下道:“淑嫔把他教导的很好,七皇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陛下也是时候为他多想着些了。”
皇帝看着七皇子满意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僵,撇开视线随口应道:“是啊,让淑嫔挑好的吧,你也帮着看看。”
七皇子缓缓握拳,他母妃出身低微,是个守夜的宫女,建元帝醉酒春风一度才有了他,因在太后孝期,许多谏臣参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出身微贱,难为皇嗣生母。
他们互相拆了一招,顾昭还未察觉,转头望着窗外宫灯下隐约映出的雪景,心道,不知道兄长在哪里,他吃上除夕的晚膳了么?
顾昭又想起他和从锦在廊下堆的两个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今晚风急,莫要吹散了雪人才好。
第4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清脆爆竹声中弥散着硝石的气息, 街面翻起彩纸的碎片,除夕解了宵禁,孩子们也跑到门外玩耍, 一个小竹筒里装着的炮仗就能让笑声洒落积雪, 淡月朦胧, 泠冽冰雪也似泛着涟涟的水光。
顾昭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不住回首张望。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低声问道, 他轻按了下额角,一场奢靡盛宴再看着皇后和七皇子打了半天的机锋实在是疲乏得很,私心里他只想静静的和顾昭共同度过这个除夕, 这才更像一个庆贺节日的方式。
“他们在玩爆竹。”顾昭充满羡慕道,像是在看着别的孩子手里一个最大的精美风筝。
以前他就特别羡慕申国公家的孩能放爆竹, 宫内为了避免走水是不许放的, 而且这事略有些危险, 母后也不准他碰。
有一年申国公家的二郎看他眼巴巴的特别想要, 站在台阶上让他求了好几遍才塞给自己一个小炮仗,他偷偷揣在袖口里, 手指紧握着小炮仗, 汗水都把炮仗外面包着的染了颜色的彩纸浸湿了一层, 可是他晚上在宫里满怀期待的试了也没点着, 大约是他不会玩的缘故。
容从锦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担心顾昭开口讲的是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心里很喜欢, 想让他也生一个。
他可以拒绝顾昭, 但是会做得很为难。
“那有什么, 王府库房里应该有一些烟花炮竹, 回去臣就陪您放。”容从锦温声道。
“好啊!”顾昭眼睛亮晶晶的点头,他在宫里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坐在马车里谋划道, “今晚放一个最大的烟花,然后再选几个好看的,慢慢放。“
这样他们每天都能看上烟花了,顾昭深谋远虑的心道。
“嗯。”容从锦颔首,望着他俊朗阳光的面庞心底也染上柔软,其实顾昭也不太在意孩子吧…可能孩子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能站起来走的大号吉祥,有一个孩子他会很快活,但没有孩子多养几条狗也是一样的。
他本就不喜欢孩子,也只有顾昭才会让他想到此事,既然王爷愿意不再提起,他当然是顺水推舟了。
夜幕至深处群星闪烁镶嵌在王座上,午夜的流水映着积雪潺潺流淌,容从锦同他在院子里清理出一片空地,侍从将烟花架搬了上来,顾昭欣喜得在几排大小不一的烟花桶旁走了一边,像是看见灿烂夺目的珠宝,又叫过容从锦商议,两人共同选了一个三层架的烟花,先将其他的收了起来。
引线是浸了油脂的纤细麻绳,庭燎晃以舒光,院里角落的高大树木深褐色的枝条上绑着火把,辉煌若烛龙,容从锦随手取了火折子递给顾昭。
“本王和从锦一起吧。”顾昭紧张又期待,咽了下口水,星眸微睁圆了些,像只大猫似的对未知的事物跃跃欲试。
“好。”容从锦浅笑着道,修长微冷的手指抚上顾昭的手背,轻覆在他掌上稳住他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的手,和他一同点燃了烟火。
绚烂烟火在庭院中绽放,足有数米高,鎏金色与银玉错彩,偶尔有幽蓝的烟花在夜色里曳过,留下一道纤长炫目的曲线,火树琪花,金窗玉槛间顾昭哇哇的赞叹着,星眸灿烂,烟花倒映在他清澈眸底,面颊浮起两坨红晕。
不知道是因为霜雪中觉得冷还是激动得脸颊通红。
皇宫不能在各殿随意放烟花,却有固定的地方放那些精巧的烟花,瑞王府里的烟花并非是他见过最美的烟花,却是他亲手第一次点燃的,还是和王妃一起,顾昭忍不住从绚丽夺目的烟花中微微侧首,悄然将视线投向身边人。
落进一双琥珀色的温柔眸底,王妃正侧首望着他唇角微扬起荡着一点浅笑,顾昭的心刹那间就安定下来。
好像当年生日没有吃到的那个糕饼又重新回到了他怀里,磨成米粉装若梅花的糕点细腻甜蜜。
顾昭心中充盈着幸福的滋味,衣袍掩映下悄然牵住了王妃的手,情不自禁的翘起唇角,澄澈星眸里满是王妃的身影。
月色的淙淙流泉在院中安静流淌,星桥火树,望京一夜,开红莲万蕊[1],一双璧人,并肩而立。
顾昭手指轻碾着王妃如软玉般的指尖,心神荡漾黏糊糊的道:“夜色已深,我们歇息了吧。“
“好啊。”容从锦莞尔,房门轻掩枕屏遮,窗外华灯若披丹霞,幔帐低垂,顾昭迫不及待的抽出王妃衣带,不忘在他唇上投入的亲吻。
容从锦吃痛,肩膀微微一沉躲闪开,不禁低呼了一声,顾昭茫然退开些许,借着碧纱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王妃白皙胸膛上多了几道泛青的新伤,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王妃肌肤是莹润的冷白,一点伤痕都格外醒目刺眼。
顾昭连忙追问,容从锦嗔怒斜睨他一眼,幽幽道:“王爷不记得了么?”
顾昭困惑摇头,容从锦无奈道:“王爷以后最好不要再饮酒了。”
他肌肤薄,顾昭动作粗鲁一些就留下了痕迹,也没什么过几日就消退了。
“是本王喝醉了弄的么?”顾昭小心翼翼的轻触了一下他肩下的一道伤痕,仔细看时才发现像是指痕,不由得极为心疼,他和王妃成婚后向来是如珠如玉的将他精心的守护着,即使从锦并不是那么的脆弱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他也始终如一。
从锦需要与否是一回事,他愿意护着从锦是另一回事,连亲密时容从锦轻颦一下眉心,他都心疼得不得了,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舍得他受一丝一毫的伤。
现在倒好,醉酒时留下许多痕迹,顾昭顿时顾不上亲亲抱抱了,从匣子里取出一瓶伤药小心的给他涂抹,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另一个自己背叛了,顾昭暗自对喝醉了的自己生着闷气。
你凭什么欺负从锦?本王都不舍得欺负他,顾昭恨不得对着铜镜质问自己。
微冷的伤药覆在伤痕上,容从锦半倚着绣枕,注视着顾昭垂眸微抿着唇,严阵以待仔细给他上药的模样,忽然道:“其实不痛的。”
可是本王觉得痛,顾昭看着他胸前的指痕,却说不出口,沉默片刻道:“第二次了。”
“什么?”
“第二次伤到你了。”顾昭低声道。
“那…那也不算吧。”容从锦白皙面颊上浮起一层浅淡薄红,支吾着道。
“上次从锦跟本王去宫里给母后请安就磕伤了膝盖。”顾昭叹气道,“是本王没照顾好你。”
容从锦:“……”
顾昭原来指的是拜太庙那天留下的小伤,容从锦不禁暗暗唾弃自己想得太污糟了。
“我比不得其他的郎君,至少要对你好。”顾昭没留意到容从锦的心思,顿了一瞬低声道,他没有兄长聪慧,也没有七皇子会逢迎,他向来是丢人的那个。
容从锦思绪中的荒唐事散去,视线轻忽的像一片雪花落在顾昭身上。
“其他人怎可与王爷相比?”顾昭给他上好了药,容从锦手肘支撑着起身没留神绊在了锦被堆里,顾昭连忙张大手臂抱住他,容从锦落进他怀里不禁轻声道。
耳畔是顾昭沉稳有力的心跳,容从锦讲得真情实意。
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已过婚期,子渊兄长为人磊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远在漠北又从没对他吐露过心思,他只能在望京名门中选一个不居嫡不居长,为人纨绔没准还是他前未婚夫的狐朋狗友许托一生。
总不能真的去玉清观修行吧?他是可以,却抛不下父母兄弟,定远侯府还是要名声的。顾昭在这个时候愿意娶他,就像是十面埋伏中的网开一面,他自然是欢喜的。
但顾昭给他的感情远不止如此,像夏日酷暑一日,夜来天凉如水,轻罗小扇乘凉间见到了浩瀚星辰下的流萤,比不上星辰璀璨夺目,却泛着柔和如水的荧光,似薄纱披覆在夜色低矮树丛上。
他留意到了流萤奋力闪烁的微光,万里星河都成了他的点缀。
曾经顾昭是他的一个备选,或者连选择也称不上,只是合适。和他成婚有利于定远侯府,他这个人也说得过去,在冰冷的利益交换中参杂的一点真心,但此刻他已经想不到自己和其他人成婚的模样。
旁人再好,都不是顾昭。
顾昭在他光洁雪白的面庞上落下一个轻吻,像蜻蜓点水似的平静瑶池荡起涟漪,湖光摇曳波光粼粼,银光坠着晨曦。
“王爷前些日子读了‘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些旖旎词句本也没多大用处。”容从锦枕在他的腿上轻声道,“臣再教您另外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顾昭自语般的重复了一遍,诧异道:“谁是巫山啊?”
从锦带来的侍从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么?
“就是你呀。”容从锦失笑,心底柔情似春池漫涨轻声应道。
顾昭又念了两遍,似乎有一点明白了,激动得身体像个蹴鞠似的左右轻微摇摆着,在心底捧着自己脸颊不住品味着这句诗从王妃嫣红唇瓣间轻轻吐出的模样,每个字仿佛都染上了缠绵情思。
读了半本的婉约诉说恋情的词句,大多是文人写给青楼名妓的,偶尔有写给曾经两心相对却因为女方门第低微未能迎娶,描写以后偷情的词。
全都是文人的想象,情人在自己走后是如何对镜垂泪,明妆染尘的,好像离开他就无法生活似的,读得多了发现不过如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新意,现在却倏然记住了另一句诗,再未忘记。
“本王知道了。”顾昭点头,容从锦浅笑着仰首望着他。
顾昭在他唇角偷了个吻,低声道:“从锦是说本王的那个跟山一样大。”
顾昭总是能深情跟猥琐自由切换,大约是他沦陷的太深了,甚至觉得顾昭的猥琐狎昵里也带着一种鲜活的亲近。
容从锦的笑意僵在唇角上,翻身掩面不愿在理他,白皙耳背却悄悄攀上红晕。
“我们试试吧。”顾昭本来看了王妃身上的伤,已经没了这个心思,忽然又升起些期待在他脖颈后亲呢的吻着。
遂,巫山鸳鸯衾。
*
正月初一,开封府放关扑三日,世族相互庆贺,从州东宋门到潘楼前皆结彩棚,售卖珠翠等物。[2]
“王妃。”昨夜闹得太晚了,容从锦难得睡迷了,皇室宗妇是要正月初一入宫着翟衣拜见过皇后的,碧桃连忙进来要唤醒他。
“嘘。”顾昭拦下她,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间,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道,“你别打扰他休息。”
“可是皇后…”碧桃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深青色的翟服,衣角上精美的刺绣在漫入室内的晨光里闪着朦朦的光泽。
“母后不会责怪的,让他睡吧。”顾昭饮茶压低声音,语气多了一点温柔,又叮嘱碧桃道:“侍女们都退开些,莫要吵醒了他。”
“是。”碧桃躬身应下。
入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太子妃近来害喜不便挪动,宁亲王妃还在孝期就免了入宫省得冲撞了建元帝,也只有顾昭和顾晁入宫。
建元帝昨夜服用了金丹,觉得精神极好,打量着面前这两个儿子,就觉得顾晁气质朗朗,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气度,再看一旁不是扣手就是望着水磨汉白玉砖发呆的顾昭就气不打一出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顾昭却像个混进皇子堆里的耗子。
“你先下去吧。”建元帝皱眉对顾昭道。
“是父皇。”顾昭长舒一口气,规矩的给建元帝行礼然后转道去长春宫。
“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本宫以为还得再有半个时辰你才能进后宫呢。”皇后身着浅黄色礼服,宫女奉上数道点心,顾昭边捏了一块藕粉糖糕放进口中,边漫不经心道:“父皇让儿臣先走。”
“你父皇留下了老七?”皇后问道。
“是啊,这个好吃。”顾昭又取了一块蜜缠白桃,眼前一亮道。
顾昭起来还未用早膳,在长春宫里抱着点心像仓鼠似的咔咔嗑着,片刻功夫衣袍上就积了一层浮雪似的点心碎渣。
看他这副模样,皇后不自觉的微微颦眉,心中担忧,低声道:“你也有些规矩,这个时候更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强出头…”
“你的王妃呢?今日怎么没陪着你。”皇后叮嘱两句才发现差了一个人。
“他不舒服,还歇着呢。”顾昭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