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梅枝遒劲而具有生机,春叶未发,梅花先至,寒梅傲雪而立,不必装点皑皑白雪,自顾自的灿然绽放,暗香浮动,在冰雪间透出清幽香气。
“从锦!”顾昭站在一棵最为高大的梅树旁,朝他招手,容从锦紧了紧大氅走了过去。
顾昭倏然推动梅树枝干,积了一夜的新雪翩然坠下,撒了他们满身。
连眉毛和睫羽上都沾着细碎的洁白雪粒。
“王爷。”容从锦睁不开眼眸,不由得嗔怒道。
顾昭伸手帮他抹去鸦羽似的浓密眼睫上沾染的雪花,咧开嘴笑道:“你瞧,我们都变丑了。”
容从锦拂去雪粒,终于能睁开双眸,顾昭衣衫尽染着白雪,乌发间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阳光穿过枝条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眸被映成了浅灰色,目光像是淡月朦胧下的星光,璀璨而温柔的注视着他,不用去看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也是满身霜雪,狼狈不堪。
可容从锦一直牵挂、躁动着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此朝,共白首。
他所期望的在这一刻达成了。
“是呀。”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先给他扫去了身上的白雪,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袍,白雪踩下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顾昭在梅林里左右张望,最后才选定了一支梅枝,折下轻交到王妃的手里,指尖已经被冻得发红了。
“回去放到我们房里吧。”顾昭在手心里呵气,微暖一暖手规划道。
“王爷若是喜欢,不妨多折两支。”容从锦握着梅枝,垂首轻嗅了一下,单手握住了顾昭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暖他的手。
顾昭想了想回身望见梅林疏影,在漫天白雪里如烟霞轻拢,摇头道:“不必了,它们开在这里的时候最美。”
就像从锦似的,养在梅瓶里一样是翩然生姿,云影相映,但既然见过了梅花在树林里的恣意洒脱,就知道折在梅瓶里,不过是约束了他。
从前他不愿意王妃出门,是怕他走得太远,就会抛下他,但现在顾昭忽然意识到再精致清雅的梅瓶,也不过是一个囚笼,梅枝首先要立在霜雪里,才能傲然盛放。
*
寒江上,一艘轻舟度过青山。
雍州疠疾还是瞒不住了,几百斤的药材运过去连个响动也没有,雍州静悄悄的伫立在青山后,山川成了最好的阻隔。
朝堂上。老臣们议论不休,有说应该先召雍州安抚使入望京觐见,询问情况的,也有说雍州封锁城门,跟附近几个州都不再联系,实在是诡异,不能不提防,应该先派人去附近州打探情况,再派军队一同入城。
在钦朝的江山上还要去打探情况,真是可笑,有几个老臣面子上都挂不住了,却也不得不赞同这是个万全之策。
建元帝的方法比较独特,回去就问了玉玄真人,玉玄真人道这场疠疾虽说来势凶猛,但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只需真龙天子前去震慑即可。
大钦的真龙天子还能有谁?不就是他么?建元帝却比较爱惜自己,不敢以身犯险,便将视线投到了太子身上…
真龙天子,那太子是否也算是一半的真龙天子呢,些许小事,派他出马应该是能解决了。
七皇子坐不住了,这可是要给太子一支军队!仅有老臣支持太子已经有了如今的声望,若是再添军权,谁能与太子抗衡?
七皇子和德妃商议后,德妃亲自带着点心去见了建元帝。
“陛下。”人未至,先闻软语,德妃一袭浅蓝色宫装,云鬓上插了一支珍珠海棠钗,愈发衬得身段窈窕,桃花傍面,她能以宫女的身份生下皇子,自然是有几分颜色的。
虽比不上以前的贤妃明艳逼人,却别有江南秀丽烟雨的柔和。
“你怎么来了。”建元帝在书房看请安奏折,闲闲瞥首道。
“臣妾亲自下厨给陛下做了几道点心…”
“放那吧。”建元帝打断她道,他对德妃的温和完全是看在七皇子的份上,建元帝的目光在德妃妆容精致却依旧能看出几道皱纹的面庞上略过。
“是。”德妃不由得暗自咬紧了一口贝齿,当年她也是容色秀美,若建元帝对她多一些宠爱,也能跟贤妃似的精心呵护着容貌,也不至于容颜衰败。
况且嫌弃别人的时候,怎么不看看自己?
德妃亦是嫌弃不已,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成熟稳重面若冠玉的陛下了,现在不过是一个黑黄着脸,脸上都是沟壑,萎顿在龙椅上不住咳嗽被掏空了身子的家伙。
德妃退到一旁,向带来的宫女不着痕迹的使了个颜色,宫女面带桃花薄红,眼波流转,纤纤玉指端着芙蓉花畔的瓷碟放到建元帝手边,“陛下…”
建元帝微瞥她一眼,就没移开视线。
这个宫女竟和年轻时的贤妃有几分相似,如桃花般明艳妩媚,水湄兰芳,又有贤妃不曾有过的纤巧温柔,惹人怜惜。
建元帝刹那间就回忆起他和贤妃的那些过往,手中的奏折不由得放下了…
三日后,建元帝下旨调给了七皇子一支军队,连同的还有几名太医和无数药材,赈灾粮草也是益州数倍。
七皇子雄心壮志的奔赴雍州。
骑在骏马上,七皇子意气风发仿佛掌握住了天下的权柄。
他并非是一时热水上涌,冲动抢过了太子的差事,而是仔细思量过了,疠疾虽然可怕,但是只要不接近患上疠疾的流民,就会无碍,他守住路途要隘,不准流民逃窜,再让太医进城为百姓医治,无论病死还是治好,一个月内就会有成效。只要雍州之乱不变成天下之乱,父皇不会在乎雍州百姓死伤了多少,他还会嘉奖自己呢。
到时这支军队…就是他的私军了。七皇子眸底迸溅出野心的火光,他像每一个皇子一样,已经准备好去争夺皇位了。
第48章 露花浓处滴真珠
书房紫檀桌上, 放着一尊龙泉酒樽式香炉,炉身青灰色,造型古朴而优美, 铁丝金线宛若湖光中的一泓梅子青, 水光潋滟透彻, 苍茫雪色间, 燃着银叶龙涎等香。
一缕炉烟袅,清雅梅瓶里只斜插着一支半开的梅花,疏影暗香云水相映。
顾昭躺在贵妃榻上睡得朦胧, 坐起来后半晌痴茫回不过神来,一缕发丝沾在他线条流畅的颈侧, 脸颊上还带着山枕留下的花纹红痕。
他汲着鞋走到屏风前坐在书桌椅子旁的王妃身边, 俯身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久久未语。
容从锦肩膀略微倾斜, 和他依偎在一起,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 像是在安抚一只大狗狗。
良久, 顾昭道:“四哥以前说你不好, 本王都不信的。”
王妃入府后管他管得很严, 虽然允许他玩蛐蛐斗金雕,也不逼着他念书, 却不许他出去混, 王妃不在的时候就由碧桃看着他, 他在永宁宫里都没受过这份委屈。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若是不在乎他,谁来管他呢?
王妃不出门时最好了,两人安静的待着, 有时他一抬头瞧见王妃,就格外快活。
“宁亲王还说过这些…”容从锦无语道。
“是啊。”顾昭点头,“就是那次醉…酒楼。”
“四哥说王妃性格寡淡,难以生养本不该嫁入皇室的。”顾昭却不生气,嘿嘿笑了两声道,“四哥还说也就是跟本王成婚,还合适些。”
“王爷…”容从锦艰难道,“宁亲王他不怀好意,是在讽刺您。”
宁亲王那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精神濒临崩溃了,自然言辞讥讽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半分不顾及情面。
“他说我们合适。”顾昭却很坚持,“这就是好的。”
他言辞中对王妃不大礼貌,顾昭也不喜欢他,而且自从益州回来失了父皇宠爱后,四哥眼神锐利阴鸷顾昭本能的害怕想要避开他,不过四哥还是第一个提到他们合适的呢。
顾昭心中的怒气就散去了,反倒觉得四哥顺眼了些。
容从锦放下手中狼毫笔,回首无奈的曲起修长手指,食指指背抚过顾昭面庞,顾昭心地善良,纵使旁人欺辱他,他却总是能见到一束光。
每天都笑呵呵的,见谁都是三分笑,好像从没有心事似的。
他却是忍不住担忧,若有一日大局倾覆,谁来护着顾昭?顾昭的两个强有力的靠山就是皇后和太子,皇后久病头风时常发作,冬日里就病了两三次,全靠汤药和胸中的一口气提着精神,为太子打点。
前世,突厥兵临城下,建元帝驾崩太子临危受命,身披甲胄继位亲征,皇后站在城楼上送太子出城,落日瑰丽云霞映在千军万马的身后,黄沙漫天,太子的银甲消失在天穹尽头,皇后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如愿了,见到了太子登基。
那是顾昭的世界第一次崩塌了,顾昭唤她的声音凄厉而怆然,可怜得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只能抱着她像一片干瘪的落叶似的身体簌簌颤抖着,发出低哑的哭泣声。
容从锦不由得对顾昭生出了怜悯,皇后一生都在为太子打算,虽然过程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太子坐上了皇位,也算是如愿以偿死也瞑目了,可是她却将顾昭抛在身后,始终没来得及看一看他。
容从锦看顾昭哭得伤心,就忍不住想要哄一哄他,可是他却忘记了孤寂里一旦落下了一束光,就一定会被吸引、引诱,飞蛾扑火似的去抚摸浅金色的光束。
后来顾昭问他,自己会不会也离开他,他心软了,告诉他不会的,顾昭那时好生欢喜,他却食言了。
容从锦将他的发丝拢到身后,心中酸楚,皇后病情缠绵,非人力可改,这些日子听说建元帝很宠着一个德妃宫里出来的美人,难免对德妃和七皇子母子多了几分宽和,皇后神色实在是有些倦了,容从锦担忧她会像前世似的甚至来不及跟顾昭告别。
容从锦倏然间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再等着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压他一张牌。
要压,就把牌也压在自己身上。
顾昭提起宁亲王倒是有几分唏嘘,他本就不是记仇的性格,甚至还有点怂,最多是记恨他曾经说过王妃的不好,说他蠢笨可以,却不能说王妃一点的不好。
王妃就连头发尖都是完美无暇的。
除去此事外,他跟四哥也没什么大仇,四哥走后倒是偶尔会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四哥待他也是极好的,每次上学堂都给他揣着糕点,他答不出来少傅提出的问题,少傅罚他抄书,四哥还会帮他抄两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变成胸怀天下,忙碌着大事的宁亲王了,只有他被抛在旧日的洪流里左顾右盼,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把他抛在了过去里。
“对了,四哥还给了本王礼物呢。”顾昭想起什么,扬声唤道,“碧桃!”
“王爷。”容从锦来不及阻止,碧桃掀开夹棉竹纹门帘进来在屏风外行礼。
“去把四哥以前送我的一个小盒子取来,大概这么大。”顾昭出去在自己怀里比划了一下大小,“找不到就去问小乐子。”
“是。”碧桃下拜道。
容从锦将写到一半的文书收起,无奈道:“能有什么呀,王爷别看了。”
四皇子还能对王爷有什么好心思么?
顾昭却很坚持,这是宁亲王送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容从锦心道四皇子敢刺杀王爷是仗着不会有人发现,他送到王府的礼物却是不敢做手脚的,追查起来肯定会牵连到他,估计是随手哄王爷的。
就由着他让碧桃去找,碧桃细心虽顾昭没吩咐过,却凡是王爷带回来的东西都仔细的收了起来,不多时就跟扶桐翻找了出来捧到书房。
“下去吧。”顾昭再看到这个红木雕漆嵌宝的精致锦匣也是百感交集,锦匣上山水花木依旧,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顾昭捧着锦匣回来,毫不费力的将容从锦抱在自己腿上,单臂拥着他道:“我们一起看。”
容从锦身子一轻,健壮有力的手臂紧揽在自己腰侧,鼻尖嗅到的尽是顾昭沾染着檀木和松柏似的带着一分淡淡苦涩的清香,在他腿上不自觉的轻晃了一下,连忙抱住他的脖颈,面庞却悄悄的染上红晕。
顾昭的相貌身材确实没得说,俊美高大,皎若太阳升朝霞,在皇室贵胄间极为出众,就是站在太子身边也是毫不逊色的,以他私心看,更是不由得心生悸动。
顾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锦匣边缘,略显伤感的叹息一声,追忆起那些跟四哥在午后玩耍的过往,然后指尖碰到了有些尖锐冰冷的铜片锁扣上,单手挑开。
锦匣里满目都是造型精美圆柱形的莹润玉石,在阳光下泛起柔和光泽。
“哇!”顾昭赞叹道,四哥竟然这么大方?
“啪!“容从锦看清锦匣里装的什么,顾不得心绪牵绕,春水潋滟,却是条件反射般迅速按上了盖子,胸膛犹自激动起伏着。
面颊染上一抹绯红,却是恼怒的。
顾昭只看到数枚玉石,锦匣盖子就被王妃盖上了,不禁茫然道:“从锦怎么了?”
“王爷怎么能看这些…这玉是不正经的东西。”容从锦不禁怒道。
“兄长也送了本王一块美玉啊。”顾昭先是点头,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片刻后困惑的小声道,兄长为什么送他不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