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的第一天,LOCO人满为患。
从十二月开始,旧金山的每家店几乎都挂上了红绿配色的装饰。即便倔强如LOCO,保持着蓝紫色的冷调氛围,也把桌上的充电台灯换成了圣诞树形状的。
谢桑榆坐在和上次来时同样的位置,桌上摆着和上次大同小异的酒——几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几瓶放在冰桶里的啤酒,还有两板各自空了一半的shot。
“朋友们!”
吴刚从卡座上起身,也将身边的谢桑榆拉起来,举起手中的啤酒瓶:“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好朋友——桑榆,终于要作为Cynchro乐队的键盘手,凭借第一张EP正式出道了!”
“喔——”卡座里的面带醉色的人们彼此倚靠,笑容灿烂地大声欢呼鼓掌。
喊叫的动静太大,前面的客人频频回头侧目;谢桑榆如芒在背,赶忙拉着已经醉了三分的吴刚坐下。
娜美把手里的鸡尾酒杯放下,假装嗔怒:“桑榆,你这几个月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们什么活动你也不参加,群里cue你的消息也不回,你之前都不这样的。”
娜美身边的同学也附和:“是啊,之前娜美生日,你还在LOCO给她唱歌来着。现在跟着辛西娅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要我们这些朋友了。”
谢桑榆惶恐,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怎么会呢?乐队那边有很多需要保密的事情,有时候群里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一耽搁就忘了。
“聚会的话,真的不是我不想来,是乐队实在太忙,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所以现在专辑发出来,我一有空,不是就跟大家出来了嘛……”
吴刚也打圆场:“就是就是,大家不要对桑榆这么苛刻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桑榆就是不想回消息,不想来聚会,那也是他的自由,大家有什么权利指责他?”
“喂!”谢桑榆咬着牙压低声音,给了吴刚一肘击:“我是这个意思吗?”
好在大家似乎都没觉得被冒犯,也不甚在意,哈哈笑了两声,这个有些尖锐的话题很快被拉向别的方向。
“哎哎桑榆,”一个染了金发的男生探出头,表情好奇又兴奋:“你跟我们讲点乐队里的事情呗?辛西娅当年隐退得特别突然,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她现在怎么又忽然想玩乐队了?”
“这……”谢桑榆嘴角有些僵硬,勉力维持着向上的弧度:“我不是很清楚,也没有问过……”
金发男生微微耸了耸眉毛,还想说什么,可瞬息之间就被其他问题抢了先。
“组乐队应该很好玩吧?其他几个成员都是什么人啊?那个红头发的贝斯手看起来跟辛西娅很熟,他俩什么关系啊?”
“还有那个女鼓手,好标准的金发美女!身材也很好,她有男朋友吗?”
“那个吉他手柏然是娜美生日那天,跟咱们坐同一桌的人吧?下次聚会可以拉上他一起吗?把他拉进我们群里吧!”
“等等大家!”
谢桑榆焦急得浑身发热,喘了口气:“大家,这些都是他们的隐私,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平时不会聊这些的。”
周围的空气忽然安静了一下,电子乐的鼓点一下一下,像闷住的心跳。大家脸上露出茫然和诧异,都有些堂皇。
“那……”娜美小心开口,语气有些困惑:“你们之间不聊这些,还能聊什么呢?”
谢桑榆有些惊骇,大把词句涌到嘴边,一时间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要从哪里开始呢?
在海滩边一起等的日出?在排练室里一起熬夜改的编曲?
要讲他们如何顶住Moon的压力,怎样据力争,把乐队从濒死的状态救回来?
还是他们如何一起熬夜,总是点某款披萨,以至于现在到闻到那种味道就会恶心?
还是……就算了呢?
谢桑榆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的表达能力,也不觉得面前这些人有多大倾听的意愿。
他无法提供他们热衷的、好奇的小道消息,组乐队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轻松简单、劲爆火辣。
谢桑榆只能讲出无趣又辛苦的回忆。这些他自己认为重要的事物,对此时此地的其他人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谢桑榆闭上了嘴巴,把那些想说的话重新咽下去,换成一句:“我们只是一起排练,像同事一样。大家都很忙,很少聊天。”
“啊……”大家顿觉无趣,一个个重新靠回了卡座靠背。
冰桶里的啤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光了,吴刚看到,主动起身:“我再去叫几瓶啤酒!”
“我去吧。”谢桑榆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把准备要起身的吴刚拉住,自己站了起来:“我出去比较方便。”
吴刚没多想,爽快点头:“行,先拿五瓶吧。”
谢桑榆把手机装进口袋,低头弯腰,沿着墙根走出去。
LOCO的音乐是Techo风格,吧台在主要声场外面,相对安静一些,一般坐着单独或两个人来的客人。
吧台顶上挂了亮闪闪的金色彩带,参差垂下,轻微晃动着。一个调酒师正将冒着热气的蛋奶酒上给客人,另一个看到谢桑榆走过来,主动迎上他的目光: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先生。”
谢桑榆在吧台前站定:“D1卡座加五瓶LOCO精酿,冰的。”
调酒师点点头,在面前的屏幕上操作了一下,抬起头微笑:“好的,我们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谢谢……”
谢桑榆微笑,表情却像是很迟疑;眼睛盯着吧台的大石桌面,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吧台后的调酒师逐渐纳闷,小心试探:“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谢桑榆抿了抿嘴唇,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抬起眼睛:“我把D1的单买了吧。”
谢桑榆知道今晚要喝酒,特意没有开车过来。LOCO离BC不算近,步行要二十多分钟。
圣诞月的旧金山虽不算很冷,但夜里也有明显的凉意。起伏的街道两旁,各式的店铺都挂上了圣诞装饰,橱窗里摆着缠绕着黄色灯带的圣诞树。几间还没关门的店里放着圣诞歌曲,有空灵飘逸的福音歌,也有欢快热情的放克。
谢桑榆慢慢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他不怎么过圣诞,无法与眼前的一切产生连接,只觉得有点讲不出的失落。
口袋里的手机忽地传来一串震动。
【吴刚:酒都来了,人怎么还不回来?@桑榆】
【娜美:桑榆看到麻烦回复一下哦,没出什么事吧?】
谢桑榆点开对话框,手指敲动,迅速编辑好早就构思好了的谎话。
【桑榆:我没事,出去吹了下风忽然胃很痛,已经打车回学校了。大家慢慢玩,不用担心,我睡一觉就好。】
【吴刚:OKOK,好好休息!】
还有几条回复进来,谢桑榆却没再看,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重新装进了口袋。
或许今天就不是适合喝酒的心情,谢桑榆这样想着。
可路过一间便利店,看到店门口写着“热红酒有售”的时候,谢桑榆又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转身推门进去。
头顶响起铃声,便利店里的气息铺面而来,热腾腾的水果香味。
柜台后的店员正在看手机,听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抬了下头,没什么反应。
谢桑榆走到柜台前:“麻烦帮我拿一杯热红酒。”
店员放下手机,揭开保温桶的盖子,用一只大勺子把酒盛进咖啡纸杯里:“就一杯吗?第二杯只要半价。”
谢桑榆想了想,问:“热红酒是甜的吗?”
店员诧异点头:“当然啊。”
谢桑榆决定:“那就两杯吧。”
店员拿杯托固定了杯子,将两杯热红酒放进手提袋里,平稳且小心地递给谢桑榆,提醒他:“会有点烫,喝的时候要留心。”
谢桑榆说了声谢谢,拎着袋子出去。
本来乐队正式发EP,成员们总该聚在一起庆祝一下,可时间实在是太不凑巧。
杰西卡要跟家人一起吃饭。丹尼尔最近找到了贝斯家教工作,晚上排了学生的课。辛西娅有个跨年节目要录,萨曼莎也要跟着一起去。
只剩谢桑榆和柏然有时间的话,这个活动自然就没了下文。
圣诞假,宿舍里值班的保洁人员也少了。电梯的地板被踩得脏兮兮的,也没有人来及时清扫。
谢桑榆站进去,闭住气,用房卡的尖角戳下12层的按键。
走廊很安静,头顶的灯跟随谢桑榆的脚步一盏一盏渐次亮起。谢桑榆停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中的房卡却迟迟没有刷上去。
提着纸袋的手紧了紧,谢桑榆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
别犹豫了,犹豫什么呢?他又不喜欢甜的东西,为什么要把甜味的热红酒买两杯?
那个看似纠结的决定,早在说出“两杯”的时候就做完了。
谢桑榆睁开眼睛,又朝走廊尽头走了一步,抬手,敲响了柏然房间的门。
“哒、哒哒”,先轻后重的三声。
房间里响起脚步声,即刻就到了近处。门“咔哒”一下向内打开,柏然就站在门口。
谢桑榆即便早就预想到了画面,但还是故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
柏然稍稍侧身,自然地给谢桑榆让出进门的空间:“我是明天中午的飞机。”
谢桑榆走进来,语气故作轻松:“告诉我干嘛?想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吗?”
“没有。”柏然否认得很及时,将门关上:“我已经约好车了,不用你送我。”
“我开个玩笑而已。”谢桑榆把手中的纸袋放在餐桌上,转脸朝柏然笑了笑。
柏然的动作有点微不可查的僵硬,抬手摸了摸后颈,视线偏开:“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今晚十点,乐队EP会上流媒。”谢桑榆边说边把两杯热红酒从袋子里拿出来。
“我知道啊,”柏然更不明白:“你今晚不是跟朋友去庆祝吗?来我这儿干嘛?”
谢桑榆咬了咬嘴唇,又笑了笑,举起一杯热红酒伸向柏然的方向:“临时有事。”
不算撒谎,只是模糊了主语。
柏然没再追问,上前把谢桑榆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是什么?”
“热红酒。”谢桑榆拿起另一杯,凑在嘴边喝了一口,微微皱了下眉:“还真是甜的啊……”
柏然拿着杯子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迟迟没有喝,眼睛里盛满了不解,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谢桑榆。
柏然的眼神太炙热,太赤诚,让说谎的谢桑榆开始良心不安,心脏的节拍都变得慌乱。
也许那一口热红酒太热了,谢桑榆觉得自己额头上已经隐约有了汗意。就快撑不住要跟柏然说出实情的时候,字头却被一串马林巴琴声打断了。
餐桌上,柏然的手机屏幕震动着亮起来,闹钟图标显示,现在已经22点整。
柏然忙上前去关闹钟,打开音乐软件——首页banner位上,赫然就是Cynchro乐队首张EP的宣传。
“发出来了!”
柏然笑着,把手机屏幕朝谢桑榆转过去,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激动,像是一只快乐又单纯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