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命不凡 第38章

萨曼莎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辛西娅的裙子,又伸长脖子看向外面慢慢进场落座的观众,有些为难:“现在换衣服肯定来不及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今天的场馆和Livehouse不一样,剧院的座位比舞台高,不会那么容易走光。”

辛西娅做了个深呼吸,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莱安剧院的舞台面积很大,深度几乎是普通Livehouse舞台的两倍。大家以辛西娅为中心,站在舞台的五个等分点上。

台下的座位坐了九成满,有穿着制服的希罗公学学生,也有坐在学生旁边、正装出席的家长。见成员们上台,台下响起一阵掌声。

正面的灯光朝舞台上打下来,乐手们手上定好了起始位置。柏然向杰西卡眼神示意,杰西卡抬起手臂,用鼓棒敲出四个四分音符,在第二次重音时,明亮欢快的吉他旋律应声响起。

第一首歌是《As Chocolate》,台上的乐手们抱着乐器,随着音乐的节奏律动身体。台下的观众却表现得有些冷静,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得端正,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轻微地跟随节奏动动下巴。

辛西娅和谢桑榆见多了奇怪的场子,勉强还能稳住状态;但杰西卡和丹尼尔从未在舞台上遇到这种情况,很难不慌张,手下的节奏也渐渐虚飘。只有柏然岿然不动,丝毫没受影响,似乎无比习惯这样的观众反应;神色自若,弹拨出的旋律清晰流畅,节奏无比稳定。

杰西卡和丹尼尔听着柏然的琴声,慢慢回复状态;可观众氛围还是太可怕,一首歌结束,两人的后背已经汗湿了。

就在台上的大家想松口气的时候,台下忽然响起热烈悠长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全然没有要停歇的趋势。然而,下一首歌才只弹了半个小节,台上的掌声又毫无预兆地瞬间休止了。

在和欣赏古典乐一样严格的观众礼仪中,同步乐队以一种微妙的氛围,硬着头皮演了五首歌。终于,演出结束,五人一起走到舞台中央,弯腰鞠躬谢幕。

剧院里灯光亮起,穿着正装的观众们纷纷起身,面带微笑朝台上鼓掌。

头顶的深紫色天鹅绒幕布缓缓降下,隔绝了观众区的掌声和几声“安可”。

丹尼尔低头确认自己的麦已经关好,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忍不住说:“还好没有安可!这种氛围,不演安可真的是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

话音刚落,几个希罗公学的工作人员就从后台走了上来,帮忙撤下舞台上的乐器设备。

“我也好久没演这么累了。”辛西娅把耳返摘下来,又拽了下吊带裙的下摆,看向柏然:“柏然今晚不回家是吗?我们晚上去聚个餐怎么样?”

柏然点点头:“可以啊。伦敦除了本地菜以外还是有好吃的餐馆的,我比较推荐法餐或者中餐。”

“中餐吧中餐吧!”正在卸鼓皮的杰西卡直起腰,脸色总算露出点兴奋:“拜托,我现在真的急需一个可以自由讲话的用餐环境!”

柏然提议:“那火锅吧,大家想吃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煮,氛围也更轻松。”

“好啊!”辛西娅也同意:“我去打电话问问海底捞还有没有包间!”

辛西娅转身回后台拿手机,可还没走几步,台口忽地出现了两个穿剑桥卫衣的男孩,在看到辛西娅时朝她微笑点头。

辛西娅懵了一下,随即蹙起眉头:“不好意思,后台不允许……”

“不不不,”柏然连忙快步上前,跟辛西娅解释:“他们是我中学同学,听说我今天来演出,特意从剑桥过来的。”

“这样吗?”辛西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眼睛闪了闪:“抱歉,我看你们也没带花束礼物什么的,不像会是追来后台的观众,以为是陌生人……”

两个同学倒也没见怪,跟辛西娅摆手说没关系,又去拉着柏然说话:

“柏然,今晚我们宿舍的John学长也在伦敦,就是和我们一起参加过比赛的那位。他现在在英皇,听说你回学校演出,说想一起吃饭,你今晚有空吗?”

柏然对这个学长有些印象,之前一起参加过比赛。不夸张地说,John是他见过技术最好的大提琴手。

柏然有些抱歉地摇摇头:“恐怕不行,我已经有先约了。”

“嗯?”辛西娅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摆手,劝柏然:“没事啊,你跟朋友们去吃饭吧!你能回趟伦敦也不容易,我们成员之间随时都能一起吃嘛。”

杰西卡也同意,抱着自己的鼓皮和镲片走过来:“是啊,去吧!没事的。”

只剩谢桑榆和丹尼尔还站在原地,表情僵硬,无声对视了一瞬。

演出结束后已经是八点多了,剧院外漆黑一片,路边的路灯亮着暗暗的暖光。uber没一会儿就到了,一路向山下开去,驶入市区,最终停在了一家pub前面。

三人依次下车,其中一个同学跟柏然小声解释:“因为John已经吃过晚饭了,所以选了一家能喝酒的地方。这家汉堡和薯条味道也不错的,你前一年在美国,应该很久没吃过炸鱼薯条了吧?”

“是。”柏然笑笑。虽然他并不喜欢吃炸鱼薯条。

推开厚重的涂鸦门,一片浓郁的棕红色迎面扑来。复古的红木桌台,猪肝色的油润的卡座沙发,原木色的地板被踩得有些发暗。

三人顺着狭窄的过道,踩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向最角落的卡座。

矮桌上已经点好了四杯啤酒,一份炸鱼薯条,以及一个一切四瓣的双层牛肉汉堡。

John学长穿着一件暖黄色的羊绒衬衫,整齐地扎进腰间的爱马仕皮带,站起来朝柏然微笑伸手:“柏然,好久不见!”

“你好,好久不见。”柏然伸手回握,上下摇晃一下又松开。

四人在卡座里落座,John把那盘炸鱼薯条推到柏然面前:“他俩告诉我你刚演出结束,没吃东西。这家pub上菜速度比较慢,所以我就先点了吃的,不够的话可以再加。”

炸鱼薯条金灿灿的,表面闪着亮晶晶的油光,盘子尚且微温,的确是端上来还没多久。

柏然虽然不喜欢,但这时候的确饿了,跟John道谢,叉起一块炸鱼放进嘴里咀嚼。芝士酱的味道直冲脑门,柏然艰难地把鱼肉咽下去,感觉嗓子眼瞬间被油结结实实地糊了一层。

John坐在柏然对面,拿起一杯啤酒朝柏然举起;柏然也配合地举起自己的酒杯。两只酒杯清脆相碰,随即又分开。

John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柏然也跟上。黑啤的酒味很重,气泡在口腔里爆开,又苦又辣。柏然皱了皱眉,像喝苦药一样屏气吞咽。

John倒是神态自若,一口下去,眼神里甚至多了些清明的笑意:“柏然,你去BC的事我也听说了,怎么样?对那所学校还满意吗?”

柏然有些僵硬的抬抬嘴角,小声说:“也很难满意吧……”

“我想也是。”John缓慢地点点头,眼睛看着柏然,视线却像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之前在希罗,你第一次进我的演出团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天赋绝对不容小觑。

“后来听说我毕业之后,室内乐团就由你带队了,还在校内比赛上拿了第一名。按说,有这个履历,除非你IB成绩非常差,不然不可能会去BC这样的学校吧?”

两个剑桥的同学也附和:“是啊!当时柏然是我们中第一个收到剑桥offer的。”

柏然觉得心脏跳得很重,口干舌燥,忍不住又端起面前的冰啤酒喝了一口。

这次似乎没有上次那么难以下咽了,口腔里冰凉的感觉消退,苦味才慢慢浮上来。

“我……”柏然仍旧在尝试保持笑容,可挤出来的笑满是苦意:“我家里经济状况出了问题,所以得去一个愿意给我全奖的大学。但也许因为我中学上的就是贵族学校,所以国内的奖学金都没申到;最后只能去BC了。”

桌上出现了罕见的一小段沉默。

John举着酒杯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些许惊讶和慌乱。那两个穿剑桥帽衫的同学也是类似的表情。

之前柏然只说他想自己负担学费,并没有说家里没了帮他负担学费的能力。

前者就像是富二代公子想追求独立、体验真实社会,之后还是会继续之前的生活;后者却是跃跃欲试的王子,在即将大展拳脚时遇上国家破产,完全是被置之死地的情形。

“原来是这样啊……”John平复了方才的惊讶情绪,换上了一副心痛的表情:“你去年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坐在柏然身边的同学拍拍他的手臂:“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们说呢?很多银行都有针对大学生的助学贷款,你拿着剑桥的offer,应该很好申请的。就算申请不到,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学费而已,肯定会帮你的啊!”

另一个同学赶忙把菜单摊开,重新推到柏然面前:“柏然,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爱吃的、美国那边不常能吃到的,放开点!今晚我们请你!”

柏然的脑袋彻底懵了,四肢僵硬,找不出哪怕一个自在的姿势。面对扑面而来的善意和关心,非但不觉得温暖,反而身体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起来。

在此之前,柏然从来没觉得现在的自己可怜;他只是一段时间不顺而已,但一定还有办法、还有机会。可今晚,当他真的坐在这间位于伦敦西区的pub里,在中学时期的朋友的包围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摔到了谷底。

他不再是能跟他们平等对话、自由交谈的人了;他需要承受怜悯的目光,成为被照顾、欠人情的那一方。就像中学时他们一起做社会劳动时,照顾的那些福利院小孩一样——

非常亲切、非常礼貌、非常体贴;却绝对无法平视彼此。

“不,不是……”

柏然焦急起来,把摊在他面前的菜单重新合上,负隅顽抗似的:“我没有到没钱吃饭的地步。进乐队之后收入还是挺可观的,覆盖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而且我还有全额奖学金啊……”

“我就知道!”John一拍手掌:“我第一次听你们乐队的歌的时候真的很惊讶!我心里还很纳闷,柏然的音乐审美什么时候这么快餐化了?见你之前我也一直很担心来着,听到你去了BC,还进了流行乐队;我真的想象不到现在你的是什么样子。”

John按响了桌面的服务铃,又追加了一次啤酒,心潮澎湃地继续刚才的话:

“柏然,你相信我,你就是为室内乐而生的!现在流行音乐完全是商品化的产物,模式化、没内涵,谁都能做,不是一定要你来。你,柏然,是属于室内乐、属于古典乐的,知道吗?你在这个方向是无可限量的!”

柏然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听完这番话,竟无法判断John是在称赞他还是谴责他,也因而迟迟做不出反应,只是睁着眼睛发愣。

相反地,柏然的同学似乎极有共鸣:“我们在见柏然之前也很担心的!但见过之后就完全不会了。他说剑桥圣约翰永远是他的首选,这一学年结束,等他用乐队赚够了学费,他就会回英国来剑桥读书。”

“是啊,去BC、进乐队、做流行音乐都是迫于无奈;毕竟以柏然的水平,在流行乐队里太大材小用了。今晚的演出我在后台也看了一首,他们整个乐队就他和一个键盘手比较好,主唱也还不错;鼓手和贝斯完全撑不住,台风也很一般。”

John的脸被酒精染成了浅红,大大落落地摆手:“哎呀,商业音乐嘛,干嘛还这么严格?这世界上玩乐器的一抓一大把,能有几个像柏然这样的?”

柏然的眼皮颤了一下,他能判断出这句话是在夸他,可脸上硬是再挤不出一丝笑意。

柏然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视觉和大脑仿佛出现了延迟,端起酒杯的手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

柏然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为什么这么快就稀里糊涂地醉了;大概是因为晚饭只吃了一块炸鱼,完全不够垫肚子的分量。

可那块炸鱼的威力却远不止于此,柏然只是无意间打了个嗝,一种油腻的奶酪味,加上酒精发酵过的鱼腥味立刻直冲而上,熏得他眼前瞬间泛出一层泪膜。

John和另外两个同学还在高谈阔论,哈哈笑着。柏然一句话也没听进耳朵,只是偶尔应和两声。总算熬到散场,柏然上了回酒店的出租车。

柏然脑海中数着秒做着深呼吸,调动起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竭力遏制着呕吐的冲动。一旦他失败,代价就是整整600镑。

柏然闭上眼睛,额头顶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心脏跳动的声音直冲耳膜。他看不到车内的景象,却恍惚看到了16岁时的自己。

他戴着前一天新领的窄沿帽,在清晨列队走向教学楼;他在雨后的足球场上奔跑,扭着头喊队友传球给他。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在表演开始前率先鞠躬,在拿奖时跟校长握手……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鲜活,柏然几乎还能感受到记忆里那天的风。

他接着尝试回忆,自己当时是怎样和那三个人成了朋友;可这部分记忆却像平白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柏然额头上隐约渗出汗珠,太阳穴传来一阵一阵的晕痛。忽然,脑中的某根弦猛地弹了一下,一切逻辑都走通了——

因为曾经,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样优秀、一样幸运、一样高贵、一样讨厌。

“小伙子,酒店到了。”前排传来司机的声音。

柏然仍旧双眼紧闭,迅速打开车门,探出头“哇”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呼……好长一章,下次周四更新吧,最近有点点忙呜呜

第49章 6.晚安,浪味仙

很好,四舍五入等于净赚600镑。

脑中的痛觉神经瞬间苏醒,眩晕和刺痛同时涌入。柏然用力皱了皱眼睛,勉强让眼前清楚了一点。

“抱歉,”柏然扭头,朝前排目瞪口呆的司机示意,递出一张整钞:“不用找零了。”

司机探长脖子看了看,确认柏然没有吐车上,才面带嫌弃的收了钱。

柏然吐过之后,思维反而稍稍清晰了些,进到酒店大堂,看到乐队群里发的房间号。

之前听说要住双人间,汤姆第一时间表示自己晚上睡觉很可能会打鼾;丹尼尔非常体贴地表示自己睡觉很沉,可以跟他一起住。尽管这段时间柏然和谢桑榆还在“闹别扭”,但两人都没表达否定意见,默认接受了安排。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柏然去酒店一楼的洗手间,用凉水洗了脸漱了口,末了又照了照镜子。

确定自己现在不像是醉到需要被赶出去的样子,柏然才去前台出示了证件,要到了一张新的房卡。时间太晚,又有时差,谢桑榆大概已经睡了。

酒店走廊的灯被调暗了些,柏然放轻脚步找到房间号,拿出房卡滴了一下,又轻又缓地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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