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闻明钰又是一叹,歪在另一边榻上,闷闷道:“别提了,我父王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京城了,说是担心没人看着我,怕我给家里惹祸。”
见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的瘪气模样,萧扶光失笑:“这就是所谓的长兄如父了。”
“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他过来肯定有正事。”闻明钰坐直了身子,向好友倾吐心事,“只是过完年我也二十了,还被家里人当小孩子似的糊弄,想想都憋屈。”
这倒是真话。
有靠谱的长子珠玉在前,汝南王并不指望次子能有什么出息,对闻明钰的管教一向放纵,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以前才能和京中知名小纨绔萧扶光玩到一起。
但如今萧扶光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京中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连汝南王背地里都眼热靖远侯生了个好儿子,可他依旧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家里倒是一点儿不亏待,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却半点正经事也不让他沾手。
有一下没一下的玩弄着帘上垂下来的流苏,闻明钰声音发闷:“日后等你也忙了起来,只怕也懒得再和我说真心话了。”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自厌之意,萧扶光连忙坐了起来,急着为自己辩白:“前些天我的确有事走不开才拒了你的帖子,一得空不就马上赴约了?”顺便再倒打一耙,“连张梓望我都帮你应付了,这还不算真心?”
他看上去据理力争,理直气壮的很,嘴唇却紧紧地崩成了一条线,可见是在真心紧张友人的情绪。
闻明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若是以前,我今天在你面前抱怨,明儿你就敢撂开手去,再不认我这个兄弟。”
“这又是哪里的话。”被他说中真相,萧扶光有点儿挂不住脸,“就算放在以前,我也不可能不认你啊。”
嘴上说的漂亮,其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人,就他以前那个动不动就不想活了的死样子,的确干得出来随随便便就绝交的事。
闻明钰也懒得戳破他的嘴硬,顺势岔开话:“张梓望打定主意要给你拉皮条,我索性就遂了他的愿,不然这人急了,什么下三滥的招都使得出来。如今拉到王府的地盘上,也不怕他弄出丑事。”
就知道今日这一遭必有缘由,见他处处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萧扶光心中感念不已,凑近了正欲再说些知心话儿,却被一人出声打断:“你俩躲起来倒自在,是不是忘了还有一大屋子人等着呢。”
原来众人久候两人不至,便派了安庆侯家的三公子李卓然出来寻找。
两人无法,只能回到宴席上,陪着诸人继续划拳作耍。
没一会儿,又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衣袂飘飘的小娘过来,领头的妈妈笑得见眉不见眼:“姑娘们来给诸位爷敬酒。”
这些小娘均是盛装打扮,各个珠翠满头,云鬓高耸,唯有队末一人素着张清水脸儿,松松挽了个双平髻,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娇娘里面,竟显得更加出挑。
见萧扶光眼神在芸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张梓望与鸨儿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那鸨儿立马撺掇着芸娘过去敬酒,张梓望也过来敲边鼓:“芸姑娘可是鹊寻小班的头牌,色艺双绝,刚才您听的那支曲儿就是她唱的。”
又挤眉弄眼的,摆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在他耳边悄声道:“她还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干净得很。”
猝不及防被他凑到近前说话,可怜的小萧被他嘴里冲天的酒气恶心得直反胃,但芸娘已经走了过来盈盈一拜。见她素手纤纤,垂眸筛酒的模样,萧扶光没忍住又看呆了,愣愣的不知道接话。
就在张梓望暗暗高兴,以为此事十拿九稳,正准备顺势赠美之际,王府长史却突然走了进来,对满屋子娇娘和心虚的闻明钰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萧扶光身前:“今日王爷来庄子上散心,听闻世子也在,便吩咐小的请您过去一叙。”
听到自家父王也来了庄上,闻明钰险些被一口酒呛死,挣扎着拉住长史的衣摆:“钱伯,父王他好好地来这儿干什么。”
该不会是听说他叫了姑娘在家里,所以要来清理门户吧?
看着满脸心虚的小王爷,钱长史轻轻拂开他的手,笑着摇头示意他安心,先领着一头雾水的萧扶光出了门。
虽然和闻明钰来往密切,但萧扶光直到去了一趟北疆,才与汝南王本尊打上了交道。而且汝南王与别人不同,在西阳也常常是独来独往,萧扶光与他见面并不算多,自问这点微末交情,实在不值得让他点名要单独相见。
他跟着钱长史一路行至一个偏僻却精致的院落,心中打着腹稿见面后该如何替闻明钰描补,谁知两人刚到门前,院门便应声而开,露出个毛茸茸的大头和两排招摇的大白牙:“萧世子,好久不见啊!”
越过沐昂之碍事的脑袋,萧扶光看向院中石椅上端坐浅笑的人,听着耳边似有若无的乐声,莫名的有些心虚:“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第60章 知己
“殿下,您怎么出宫来了。”
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萧扶光就懊悔地想锤脑袋,太子当然是有正事才会出宫,都怪他在西阳的时候没规矩惯了,竟忘了不能随意探听储君行踪的规矩。
不过闻承€€显然不以为意,一边抬手示意他在身旁石椅上坐下,一边笑着回答:“孤找王兄办点事儿,谁知刚好遇上你也在,便借了他的名头,找你一叙。”
说罢,又带了些揶揄的口气,凤眸微睐:“莫不是孤来的不巧,扰了萧卿的美事?”
他话音刚落,远处适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更像是佐证了他的猜测一般。
公子哥儿吃酒取乐本是平常事,可被太子殿下的眼神轻轻扫过,萧扶光竟是莫名的心虚,只好强笑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臣不过是觉得有些惊讶罢了。”
闻承€€“哦”了一声,端起常喜捧来的醒酒茶递过去,盯着他喝下了,才仿若随口提起一般:“萧卿近日春风得意的紧,听说还有人赠美于你?”
该说不愧是太子吗,这探听消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险些被醒酒茶呛到,萧扶光坐直身体,大声喊冤:“臣是见那个姑娘有些眼熟才多看了两眼,一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再说了,臣可不敢消受张公子的美意。”
说着又抱怨了起来,“事先要是知道他们弄了清吟小班在庄子上,打死我我都不会过来。”
“清吟小班?”若有所思的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闻承€€看向常喜,见对方已经机灵的出去打探之后,才转头看向身边之人,含笑道:“孤说的是淑妃娘娘有意为你与她娘家侄女保媒之事,怎么又引出个清吟小班来?看来萧卿这阵子是在月老跟前挂了号,到处都有好姻缘。”
什么张淑妃,什么娘家侄女,萧扶光完全没听说过,当下一脸茫然:“臣以为您说的就是张梓望今天找女孩子唱曲的事情呢。什么淑妃娘娘保媒的事,臣却实在未曾听人说起过。”
见他一双猫儿眼瞪得大大的,闻承€€只让人在装傻:“中秋饮宴那日,淑妃娘娘带了两个侄女出来给令堂相看,存的可不就是要结两姓之好的意思?”
语罢,终究还是按耐不住火气,嘲讽道:“姐姐在宫里保媒,弟弟就在外面拉纤,看来这张家姐弟对你是真心感念,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报恩。”
还有这回事?
萧扶光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中秋那天的场景,却记得母亲领宴出宫之后神色如常,丝毫未提起过淑妃和她两个侄女儿的事情。
再说了,那天内宫里的宴会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淑妃带着侄女出席一场变相的太子选妃宴,怎么想都应该是冲着太子去的啊。
想到母亲对那几个被特意邀进宫的闺秀毫不掩饰的夸赞与喜爱,萧扶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淑妃娘娘的侄女,岂是臣可以高攀的,殿下就别嘲笑臣了。”
这话一部分是自谦,另一部分却是对太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行为的埋怨,明明选美的人是他,还要义正严词地拿来打趣自己。
萧扶光越想越气,没忍住瞪了满脸调笑的太子殿下一眼。
早在听说张淑妃带着便宜侄女向靖远侯夫人献宝的那一日,闻承€€心头便一直存在些邪火。他今天的行踪本是绝密,但一听说萧世子也正好在此,还是没忍住将人叫了过来,一方面两人许久未见,他有些记挂,另一方面,却是想从萧扶光这里探听到他对与张家结亲的真实想法。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扶光好像真的不清楚张家人的打算,同时他好像也真的被自己的试探勾出了火气。
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知理亏的太子殿下摸了摸鼻子,试图缓解下气氛:“萧卿何必妄自菲薄,一个宫妃外四路的亲戚哪里配得上你。孤只恼恨自己没有年岁相当的姐妹,不然你就是配个公主也使得。”
可惜,他这番话并没有在自觉满腹委屈的萧世子面前讨好成功,像是吃定了太子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失礼就冲自己发火一般,萧扶光并没有回应太子的话,只低着脑袋,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杯盏,似乎要把这小小的汝窑盏盯出花来一样,一语不发。
闻承€€不知道他究竟在气些什么,但也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下也不顾沐昂之还在院子里守着,只管陪着笑脸说些软和话儿,希望能将人给哄好。
一国储君都这样屈尊了,萧扶光也不是什么爱刁难人的性格,赌气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又大肚的原谅了罪魁祸首。
只是有些界限,他还是要与太子划分清楚,免得以后有理也说不清:“中秋那日,家母不过是奉旨领宴,席上诸家贵女都是淑妃娘娘为您精挑细选的名门闺秀。臣、臣父母从未敢有一丝妄想攀附之心。”
太子殿下的女人,就算是未来式的那种,也不是臣子可以胡乱肖想的。太子现在可以拿张家小姐打趣自己,以后等对方进了东宫,保不齐未来哪一日太子再想起此事,就会迁怒于自己呢?
毕竟男人在这世上,唯二不能与人共享的,就是女人与权力。
萧扶光一边理智地为自身和家族刨除隐患,一边忍不住尖酸地想到。
闻承€€却是真的愣了,张淑妃保媒之事,是常喜打听到后当个笑话告诉他的,宴会上的其他事他是真的不清楚。
中秋那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不曾赴宴,他素日又不爱探听父皇后宫的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兴平帝不顾他的严词拒绝,仍然吩咐了淑妃将他看好的几家贵女叫到宫里相看的事情。
难怪自己不过调侃了两句,这小纨绔就如此闷闷不乐,看来是将他当成了拿闺中女儿当笺子肆意取笑臣工的轻薄人。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实在冤枉,少不得叫屈:“早些天陛下倒是提起过选妃一事,但孤早就拒绝了。中秋那日孤忙别的事情去了,并不知道淑妃依旧张罗了她们进宫。”
“殿下竟然不知道?”这下倒轮到萧扶光震惊了,“京中早就传遍了,说您已经选定了太子妃,这一两年间就要合婚呢。”
仔细算算,十月底太子就要二十二了,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大婚之事的确是要提上日程了。
闻承€€好笑:“孤要娶亲,怎么孤自己反而不知道?”
“这种事儿哪里说得好。”萧扶光仍然有些气呼呼,“臣不也是从您这里才知道要和张家结亲的。”
好端端的又开始翻旧账,闻承€€有些招架不了:“看来都是流言害人,萧卿同孤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如此,可好?”
这还差不多,萧世子终于收起了得理不饶人的嘴脸,冲太子露出一个笑来:“难道殿下是因为定亲成婚之后,就不能算清清白白的好男儿了,所以才一直不肯成婚?”
“当然不是。”闻承€€也笑,“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孤并不想为儿女情长之事分心。”
“再者,吾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知己而已。名门闺秀质,并非吾所求之良配。”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眸微垂,低低看过来,萧扶光恍惚觉得,那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温柔与纵容:“萧卿以为呢?”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一双眼,萧扶光有些不自在的转开眼睛,低声道:“臣也一样。”
太子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笑眯眯的重复:“一样?什么一样?”
这人怎么就爱得寸进尺!
看着身旁之人唇角的笑意,萧扶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肯定可以煎鸡蛋了,赌气般提高了音量:“臣说,臣和您想的一样!”
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第61章 不对
直到告别了太子,在被王府长史送回去的路上,萧扶光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和他说曹相府的事情了啊!
眼瞅着任务完成时限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心急如焚的小美:……
一个激动就忘了正事的萧扶光:……
一人一统相顾无言,尴尬的沉默过后,萧扶光决定倒打一耙:【都怪你!怎么不提醒我!】
小美语气凉飕飕的:【看你们两个有来有回的,我还以为是在说什么要紧事呢,还一直不好意思打扰。】
结果就这?
系统的正太音充满了不屑。
萧扶光自知理亏,不过嘴依旧邦邦硬:【时间还有大半个月呢,等回家了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
【到时候我写封信说清楚不~就~好~了~】小美贱贱地鹦鹉学舌,【我看你是真不着急啊。】
尽管大可以用种种惩罚手段鞭策宿主尽快完成任务,但自从萧扶光完成拯救冯修微的任务后,小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惩罚的事情。就像这一次,明明是他的行为耽误了任务的推进,小美也只是在口舌上争锋,却对倒扣生命值、关闭日常任务渠道等强硬的手段只字不提。
萧扶光隐隐有种感觉,比起胡萝卜加大棒,系统更希望看到他主动配合完成各项任务。
再想想每次强制任务的对象:出身寒微的士人、世代忠良的冯家兄妹、被刺遭难的太子,以及现在这个被曹家人挟持的六槐先生……
这些人的地位有高有低,却几乎都在各自强制任务颁布的时间节点紧紧牵连着时局,宋如渊牵扯着文字狱、冯家兄妹涉及北疆安危,六槐先生牵涉着江南豪族科举舞弊的大案,而闻承€€则更不用说,他的安危本身就与大雍政局的稳定息息相关。
小美他一个号称拯救美人的系统,哪里来的这么大义凛然?
萧扶光以前浑浑噩噩,过着混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自然不会去思考系统任务背后的深意,如今回头再看,却发现似乎处处都埋藏着伏笔。
“兄弟啊!你总算是回来了。”熟悉的呱噪声音在耳边哭鸡鸟嚎,打乱了萧扶光的思绪,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先前小聚的地方。
只是此处再无原先的热闹劲儿,赴宴的红男绿女已经散了个干净,徒留哭丧着脸的闻明钰等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