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承€€就是猜到了个中缘由,才不好正儿八经地冲老父亲发火,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算了:“儿臣原想着驱虎吞狼,谁知父皇竟一心把豺狼当成了忠心的哈巴狗儿,还对其听之任之。”
这话兴平帝可不认:“林万里他没有门第根基,儿子们也不成器,生死荣辱全在朕一念之间。这种人,就算是豺狼,也只能做个爪牙向外的看门狗。”
“曹、陈两家,不是那么好扳下来的。朕放他出去乱咬,总比你惹得一身骚要好。”
这也是老皇帝的肺腑之言,他年轻时也曾像儿子一样踌躇满志,立意要根除江南积弊,结果到头来怎样?
鱼米之乡突然连年“干旱”,乡民联合抗税,天下士子声讨的奏疏雪花般朝京城飞来,城头的登闻鼓每天都有不怕死的人敲响喊冤……最后朝廷不但一分钱赋税收不上来,还要补贴救灾的粮米。
兴平帝经历过一回之后,并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因此时常给闻承€€讲述以前的遭遇。谁知竟然起了反效果,闻承€€不但不引以为戒,反而更加坚决地要和江南人过不去。他实在没有办法,又不想闻承€€把事情闹得太大将来不好收场,只能先将林万里丢了出去。
“朕也交代了林万里,这一回曹平芳和陈家那两个小子必死无疑,也算是为你母舅家出气了。”
一国之君好言好语至此,寻常人早该感激涕零了,可惜兴平帝面对的是他最可恶的二儿子。
闻承€€嘴角一撇,丝毫不买账,站起来向父亲下了最后通牒:“江南之事,儿臣自有主意,请父皇不要再插手了。”
“哎你这小子€€€€”
兴平帝手又开始痒痒,举着茶盏不知道该不该砸。
闻承€€毫无要躲闪的意思,站在大殿正中,字字掷地有声:“只要这天下还是大雍的天下,君王的敕命便该畅行这天下每一个角落,儿臣见不得宵小窃居膏腴之地,做什么国中之国。也见不得佞臣横行朝野,说着为君效死,实则做着养寇自重的勾当!”
“你!”
皇帝手上的茶盏还是飞了出去,非常有眼力劲儿地擦着闻承€€的脑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落在他身后爆裂开。
闻承€€抖抖衣衫,彻底说开之后,积压在心头的郁结为之一轻。抬眼一看,见兴平帝虽然生气,却不像是恼怒于他的冒犯,反而更像是在替自己担忧。
他心头一暖,终究还是说了几句软话:“父亲毋需为我担忧。儿子这一辈子,原也不图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好名声,所求唯有肃清大雍内患,再延百年国祚。”
“江南士族,拿捏的便是‘清名’二字,可儿子压根儿不在乎这些,他们又能奈我何?”
兴平帝语气硬邦邦的:“随便你随便你!只是到时候别哭着嚎着回来找你老子擦屁股!”沉默了一下,又道,“大理寺卿是林万里的同乡,他要是不听使唤,你换个看得顺眼的上去。”
他的关心依旧别扭,闻承€€却已经习惯了,闻言只是一笑,上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儿子定不负父皇信重,三年之内,必还您一个太平江南。”
*
为了太子行事方便,詹事府就挨着东宫而建。
宋如渊到任了这些天,却一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的金面。其实通事舍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按照他在本朝会典上学到的,这个从九品的舍人,其实与高门大族府里的门房相似,主要负责为太子应对朝臣拜会和献礼等琐事。
可真等到任了才知道,他们要处理的除了迎来送往的小事,更多还是尚书、中书二省送来的各类文书,他们需要通读文书内容,摘取精要部分写成条子,贴在外面方便太子查阅。
一开始宋如渊和新进来的同僚还十分惶恐,认为这类朝廷大事本不该他们经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宋如渊打开一封吏部关于四品以上官员考绩的折子后达到了顶峰。
他顾不得礼仪,匆匆走到主官面前,将这封烫手山芋递了上去:“柳大人,这封奏疏是不是下面的人送错了。”
他的主官,詹事府主簿柳青山,接过那封折子扫了一眼,笑着看向他,教导道:“吏部来的折子,若是不急,就贴上杏色条子,放在第二个匣子里便好。”
见宋如渊仍然欲言又止不肯离开,另外两个新进的通事舍人余光也一直扫着这边。柳主簿干脆将音量提高了两分,不耐烦道:“这才哪到哪儿,你们现在就慌了,等以后真见到了不得的东西可怎么办?”
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些诏令,都得先过一遍东宫,才能出得去呢。”
宋如渊早就知道太子实权在握,东宫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却怎么也想不到,陛下居然连官员升降的权力也愿意给他。
捏着折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宋如渊刚好与一个新进的同僚四目相对,眼里俱是蓬勃的野心……
第66章 救人
闻承€€去见兴平帝的时候,常喜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位祖宗滔天怒火的准备,但他回来的时候反而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似乎并未与皇帝发生什么龃龉。
在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将原定计划搁置到一边,常喜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殿下回来了。詹事府那边来报,新进的几个舍人都已经到任,您要不要抽时间去见一见?”
自从三年前出了魏大学士那档子事,太子詹事一职便一直空缺着,很多时候都是常喜这个东宫首领太监在兼管着詹事府的大小事宜。
闻言,太子略一点头,对新来的几个通事舍人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仍交代道:“他们刚进来,各项规矩都不清楚,这段时间你让人留心些。”
常喜忙答应道:“您放心,如今几位大人歇宿都在詹事府里,轻易出去不得。柳主簿也是老成人,有他盯着,一定出不了什么岔子。”
之前闻承€€对詹事府的属官职能重新做了划分,将处理奏疏的工作划分给了主簿厅,休看通事舍人只是从九品,却是实打实职微权重的实缺,也只有闻承€€信任的人才能坐稳这个位置。目前新进的三位通事舍人当然不满足这个条件,他们还需要度过一段较长的观察期,向太子证明自己的忠诚和才华之后,才算是真的在詹事府里站稳了脚跟。
但分辨几个小舍人忠奸贤愚的事常喜就能办得很好,闻承€€不打算操心,此时见常喜已经有了成算,他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准备去书房看折子。
谁知这时候常喜却出声叫住了他,从胸口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笑嘻嘻道:“殿下且慢,今早您不在的时候,沐昂之送了这封书信过来,说是靖侯府连夜送过去的,他怕世子爷有什么急事,不敢耽误,天一亮就忙着送过来了。”
听到是靖侯府送来的,闻承€€果然止住了脚步,伸手接过那封信往旁边塌上坐了,一边拆一边笑道:“他哪里来的什么要紧事,多半是昨天新官上任,忍不住向孤显摆呢。”
不出所料,闻承€€粗粗看了前面几页,都是那小纨绔在絮絮叨叨在鸿胪寺的见闻,可见是真心高兴,他点点头,看向常喜:“看来黄理乾的确会办事,让他去汴州,倒也不算埋没。”
废话,您老人家都专门让人给他带话了,黄理乾又不是大傻子,当然明白该怎么做。如果这都能当得起太子殿下的一句“会办事”,那东宫第一机灵能干的常喜公公又该算什么?
常喜在心里呵呵两声,颇看不上自家殿下突如其来的双标,面上却还是很捧场:“正是这个理儿呢,黄大人要下月才离京,这些天有他在,世子爷做事也便当。”
闻承€€却皱起眉头:“孤原想着亲自教导他一段时日,好歹成个样子了再放出去。”
到时也差不多收拾完了曹家,空出来的位子正好挑拣个合适把萧扶光放上去,他安排得好好儿的,却被林万里那个老匹夫横插一杠子,打乱了他的满盘计划。
闻承€€忍住冒上来的那点儿烦躁继续看下去,却发现那小纨绔又给了他意外之喜€€€€萧扶光竟然将柔然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提出了自己想出来的应对之策,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将这几页抽出来递给常喜:“到底是出去过一趟,本事大了不少,写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常喜抓紧扫了两眼,他常日跟在太子身边,不知与多少能吏打过交道,当然看不上萧扶光这点东西。
但此时太子殿下笑得跟个看着儿子高中三甲的老父亲没有区别,明显对萧世子的进步极为满意,常喜肯定也不会去做那个泼主子冷水的人,他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是一大堆奉承的话,直把个靖侯世子吹成了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的绝世天才,又话锋一转夸赞起了太子殿下慧眼识珠,竟能够将这么个人才搜罗出来。
见他越说越夸张,闻承€€也知道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对萧扶光的偏爱有些过了,这奴才是在拐着弯儿提醒他呢。
当下好气又好笑,带着一丝被人看破心思的尴尬,太子殿下劈手从常喜手上夺过那几张纸,依样儿放回原处,准备收起来回头再看。
常喜也适时的凑上来帮他收拾,结果这一收拾,才发现还有一张纸卡在信封里没拿出来过,他马上抽出来,递到太子眼前献宝:“殿下,还漏了一张呢。”
说着还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世子爷也真是的,哪里来的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敲了一记这居然敢打趣主子的刁奴脑袋,闻承€€笑着接过那张被遗漏的信纸,却在展开看完后皱起来眉头:“六槐先生?这是个什么东西?”
常喜挠头,这时候消息太灵通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奴才隐约听过,好像是曹平芳府上的门客,据说诗写得极好。”
好死不死,萧世子最擅长的也就是作诗,会仰慕这样的人倒也不算出奇……
想到春熙园里萧扶光七步成诗的得意模样,太子殿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又回忆起了小纨绔与附身妖物色胆包天的对话。
“算了,将人提出来送到他家庄子上。”闻承€€吩咐道。
常喜领命,转身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被太子喊了回来,“派个机灵点的过去,替孤瞧瞧那人究竟什么来头。”
别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美人。
太子殿下一点儿也不生气地想到。
*
烟波尽处。
甄进义亲自领着龙威卫封了曹陈两家在京城的所有窝点,却并不打算回宫复命,而是借着担心还有余党流落在外的名义,选了烟波尽处歇脚。
笑话,就算一开始没发觉,过了这些天他也回过味来了,突袭曹家这事皇帝他老人家压根儿就事先和太子达成过一致!
要是放在以前,甄进义一心只知忠君奉上,浑然不用在乎太子对自身的看法,当然无所谓复不复命。可如今时移世易,他起了些别的念头,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也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
就说封了曹家这事吧,甄进义这几天可没少后悔事前没去给太子通个气,领了皇命后就冲出来把这事儿给办,这落在太子眼里岂不就是他甄进义没拿太子殿下当回事吗?!
一想到自己人还没投靠上去,就先在太子面前落了天大的不是,甄进义是吃不下也睡不安,就连曹家女眷膝行着献上来的大珍珠鸽子血都不香了,见天的唉声叹气,唯有抄曹家库房的时候能稍微焕发点活力。
今天甄进义又衣衫不整地躺在曹相以前最爱的一张象牙塌上叹气,他的小徒弟看不下去了,过来替他把鞋子穿好,强行把人拽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您好歹装装样子吧,万一给人瞧见像什么话!”
甄进义抓着一大把干果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扔,每吃完一个,就“呸”的一声吐得老远,他坐在一片狼藉里,教训起徒弟却是十分顺嘴:“给谁瞧见?如今这地界,人躲着走都来不及,还有谁会过来。”
小徒弟一边给他掸身上的残渣,一边随口应着“是是是”,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把人从床上薅起来,免得曹家那群无头苍蝇找不到人就过来找他的麻烦。
谁知他随便找的借口,竟一语成谶。不多时外面就来了个龙威卫的小头领通报:“掌印大人,门口来了个小公公要见您,他说他是东宫来的。”
东宫?
甄进义的耳朵里只能抓住这两个一闪而过的字眼,从榻上一个猛虎出栏,越过小徒弟径直冲到报信之人面前:“他亲口说了自己是东宫来的?”
小头领行事亦是十分谨慎,此时回道:“有东宫的腰牌,卑职验了,应该做不得假。”
听到这话,甄进义更是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若东宫来人是兴师问罪的自己该如何应对,等腹稿打得差不多了,他也走到了地方。
虽说查案重地,不该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但龙威卫也不敢让东宫的人就在大门口罚站,其中有些机灵的便取了个巧,将人请到门口的倒座房里先坐下了。甄进义过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个小头领在陪客,见他到了才退了出来。
甄进义心里打着鼓,慢慢走了进去,却发现来人自己认识€€€€正是常喜身边的小太监八宝。
*
周皓卿,也就是文坛近来推崇备至的六槐先生,现在正坐在一辆外观低调,内里讲究的马车上,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他原本只是一个江南乡下的穷秀才,后来在同窗的帮衬下寻摸了个馆教书,勉强攒下了几十两参加乡试的银子,谁知刚考完一场,便被曹府管家“请”到了家里,言说他文章写得好,有老曹大人之风,正合适给他们家准备参加乡试的大少爷代笔。
周皓卿起初也反抗过,但蚍蜉岂能撼树,曹家人甚至都没有出面,家中老娘就因为他的小妹妹被一伙强人给掳去的事情抹着眼泪找了过来。
事已至此,周皓卿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弃了那点求取功名的心,安安分分地做起了曹家大少爷的一支人形笔。
及至后来,曹家大少爷似乎一直找不到比他更合意的代笔,就连留任京师之后也不肯放他离开,而是将人囚在了烟波尽处,让他继续代写各类文书,就连要呈给皇帝的折子都会交由他来起草润色。
可能周皓卿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感动了曹家大少爷,亦或是他长年累月的隐忍顺从让曹大少终于放下了戒备。
最近这几年曹家格外开恩,允许周皓卿出来见人,周皓卿也迅速抓住了机会,依靠几首小诗和一笔利落的左手书,在京城很快打出了名气。
只是曹家不准他用自己的名义写正经文章,以免让人瞧出他的遣词用句竟然与曹相爷出奇的一致。
没错,让周皓卿一直代笔的人,正是曹平芳曹相。
自从能出来之后,每次参加烟波尽处的集会,在听到众人对曹平芳的吹捧时,周皓卿都想冷笑:谁能想到少年成名、文名满天下的左仆射大人,其实是一个连一篇囫囵文章都敷衍不出来的废物草包呢?
但他却不能吐露哪怕一个字,非但不能说,还要在众人吹捧之时努力地微笑附和,哪怕这些不能说的真相将他的灵魂和内心凌迟到鲜血淋漓。
周皓卿本来以为,未来的人生,他都要在这样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度过。
谁知猝不及防,如日中天的曹相变成了阶下囚,京中的曹家人被抓的抓、逃的逃,就连他们这些所谓的“门客”,也被当成了曹平芳的同党,关押在烟波尽处的下房之中。
被关押的日子里,看着周围或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或是咬牙切齿准备揭露曹府恶行的“同僚”们,周皓卿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告发曹家,哪有那么简单。但如果他推测的没错,曹平芳那个老贼,这一回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这就够了,周皓卿想:只要能亲眼看到曹平芳去死,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存着要亲眼见证曹贼身死一口气,就算龙骧卫送来的饭菜再差,周皓卿也会尽力多吃一点,想着多长一点肉,万一日后受刑也能多挨两天,因此被关之后他非但没有清减,还长了不少肉。
今日他正拼命往嘴里塞饭呢,却被一个龙威卫叫了出去,交到一个青衣内侍手上,然后就被塞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上周皓卿试探了几次,那位小公公始终冷着脸一语不发,外面护送的官兵却敲了几次车厢让他安静。周皓卿实在无法,只能安分地坐好,任由马车将他带到某个未知的地方。
虽然不屑与他说话,八宝其实也在暗暗地观察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