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队人又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楼船上,将每个舱房都逐一搜了个遍,连铺盖都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仍没有搜到他们所谓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首的官差还想再说些什么,赵管事却陡然硬气了起来:“我们是平南公的家人!往日别说是你们这班人,就是衙门里的主官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
“你们要是还不下去,那我倒要去临津衙门里问问,你们到底是哪一路的官差!”
他一丁点儿脸面都不给人留,那差役吆五喝六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勃然色变,伸手就想拔刀,却被身后的同僚按住,好说歹说将人劝了下去。
……
经历了这么一遭,船上任谁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舵把子吩咐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买好补给,趁着夜色驶离了临津。
平稳上路后,李公子才有心情和自家管事玩笑:“临津怕不是换了新来的官爷,连咱们家的船都敢拦。”
赵管事不以为然,他眉头皱得死紧,低声告诉少爷:“领头的那个,就算拼命模仿了,还是听得出来是江南口音。临津的主官是北地人,怎么会用南人当差呢?”
“而且在京畿一带谁敢不给几分国公府面子,那人却像是没听说过一般,还敢克扣咱们家的东西,显然是新来此处的。”
“短时间内就能在临津衙门里安插人手,堵着官船搜验。这里头的故事怕是不简单,说不定还与先前的贵人有关系。”
见小少爷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赵管家赶紧安慰:“没事儿,贵人这不是没在咱们船上嘛,他们神仙打架,打也打不到咱家头上去。”
想起那位贵人突然弃船换走陆路的做法,饱经世故的赵管事也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天生就应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送完太子,萧扶光垂头丧气地回到城里,刚一进门,就被昔墨堵了个正着:“少爷,您怎么又一个人大清早悄悄跑出去了!”
笑死,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堆麒麟卫呢。
但这话他可不敢对昔墨说,那完全是火上浇油,他告饶道:“衙门里有点急事,我出门的时候一心想着这个,竟忘了喊你们了。”
昔墨脸上闪过狐疑,看了眼他身上的常服,并不挑破少爷拙劣的借口,转而说起了正事:“您出门的时候,有人投帖子要来拜见呢。”
自打从北疆回来,小萧大人也算是抖了起来,常常有想求靠东宫的人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的。
因此,应了昔墨的话,萧扶光见怪不怪道:“让外面书房回了便是,就说我衙门事忙无暇见客。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这么巴巴来问。”
昔墨却道:“要是一般人,我哪会烦到您面前,自己早就打发了。”
说罢,他面露难色,凑到萧扶光跟前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罗,找您是为了宋如渊宋大人的事。”
“宋如渊?”停住脚步,萧扶光咂摸着这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为了他的什么事找我?”
“罗大人不肯说,也不同意让小的给他带口信,说是一定要见了您才能说。”
好吧。
既然如此,见见也无妨。
让人先将罗嘉奕引到侯府外院专门待客的花厅处坐下,萧扶光自己回住处先舒舒服服地喝了盏姜茶暖身,又亲自喂了一遍鹦鹉,拿软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珊瑚,才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待客的大衣服。
湖笔见他动作慢悠悠的,绷不住笑了:“少爷似乎格外看不惯江南的客人。”
这话可不对,萧扶光分辨道:“我与人结交,从来只看品行,哪里管他出生南北。只是谁让罗嘉奕姓罗的,小爷我最近偏偏看不惯姓罗的人。”
湖笔见他虽然满嘴都是歪理,却仍然乖乖戴上了见客的紫金冠,衣服也是一丝不苟扯得横平竖直,简直乖巧可爱,让她没忍住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知道少爷最有原则了。不过总晾着人也不好,还请您赶快过去吧。”
萧扶光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地被湖笔送出小院,转身往花厅里去。
*
罗嘉奕一大早就到了靖远侯府。
昨天兵荒马乱了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太子他是万万攀附不上的,思来想去,唯有一个靖远侯世子勉强还能扯得上几分渊源,他便硬着头皮找来了这里。
谁知靖远侯府并不买江南罗家的帐,门房即便看到了帖子下面罗家的印信,也只是放到一边,客气地告诉他自家主人没空见客。
就在他灰头土脸准备离开的时候,幸而撞见一个眼熟的小哥从门里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人是靖侯世子身边伺候的,试探地叫了一声,果然将人叫住了,赶紧一气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又拿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小哥没接荷包,却还是吩咐门房给他张罗了地方坐着避风,又告诉他:“我家少爷今早上出去了,大人要是不急,还请在这里小坐等他回来。”
都这种时候了,罗嘉奕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当下捧着茶杯,就在侯府大门处的倒座房里等着消息。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罗大公子的腿脚都坐麻了,才有两个二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告诉他萧世子回来了,要在花厅见他。
侯府外院的花厅走几步就到了,住惯了江南锦绣园林的罗家少爷,估计在京城再待上十几年,才能适应都城这“逼仄”的居住环境。
不出所料,罗嘉奕又被晾在花厅里,小丫鬟上了茶就闷头出去,也不说他家世子究竟什么时候出来,搞得他都没脾气了。这一套他在老家的时候也常常用来拿捏看不顺眼的人,轮到自己头上时方知道个中滋味。
但萧世子显然比他要来得心软,晾了他才不到半个时辰,就施施然出现在了门口。
终于见到正主,罗嘉奕一句话没说,起身便拜,萧扶光连忙还了个平揖:“家人传话没说清楚,不知道罗大人找本官究竟所为何事?”
见他自称本官,罗嘉奕也将喉头的那句“世子”咽了下去,从善如流道:“萧大人容禀,下官有一好友,名唤宋如渊,正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司挂职,曾与您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大人可还记得他?”
萧扶光微微颔首:“的确曾有几分交情。”
罗嘉奕连忙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宋如渊他,不见了!”
不见了?
通事舍人虽不是什么大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好端端就不见了。
见他似乎不信,罗嘉奕继续解释:“除夕前几天,下官去关九的住处想约他一起过年,谁知那里人去楼空,连他雇的下人也一起走了。他是赁的房子,房主见我找人,便告诉我他是家里有事要回乡一趟。”
“下官虽然觉得不对劲,却只以为他是恼了我,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了。可开年之后,始终不见有书信传来,实在反常的很,我便去找了詹事府柳主簿打听。”
“这一打听,下官就知道真的坏事了。”
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看说着说着就要穿不上来气,萧扶光忙将茶杯推过去示意他喝口茶缓缓。
抿了口茶水,镇定心神后,罗嘉奕接着讲起那天的遭遇:“下官见到柳主簿,问起宋如渊的事,柳大人却说,宋如渊妻子来信说家中老父病危让他速返,所以老早便准了他的告假。”
“可宋如渊他少年丧父,家中只有老母,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娶妻啊!”
这的确不对劲得很,萧扶光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那究竟是谁替他告假的?”
“是张舍人!”一提起这厮,罗嘉奕就恨得牙痒:“这人是简年的同僚,年后也找了借口出京,至今未回。”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恳求萧扶光:“关九的事情出来后,下官就想劝他小心,可我前些日子犯浑惹恼了他,他总是对我避而不见……萧大人,简年肯定是被人掳走了,下官现在求告无门,只能求求您帮我找到他了。”
他说着说着,起身便要下拜。
将人扶住了,萧扶光目光古怪:“你和宋如渊,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听起来怪(gay)怪(gay)的。
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罗嘉奕脸上一红,有些害羞地小声道:“下官与简年自幼相识,情分与旁人不同……”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肃杀的冬日,靖远侯世子眼神苍凉地看向无垠的碧空。
啊……
南通的风,终究是吹到了京城里……
*
怀王府。
在兴平帝面前过了明路,“痛失爱侣”的怀王殿下为了圆自己先前的话,除了除夕那天,其余时间一直窝在春熙园里伤春悲秋。
不过春熙园地方大到能跑马,除了冬天景色差一些外,怀王过得也算是舒适惬意。
但是自从太子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跪奉先殿后,怀王便一直疑神疑鬼,总觉得他的好弟弟又悄悄离京了。
见他神色不虞,陈瑛只好劝他:“王爷放心,老朽已经安排人沿路排查过往船只,只要发现不对劲,管他是什么天潢贵胄,老朽都定叫他有去无回。”
江南的钱粮几乎全靠京杭间的运河运抵京师,江南钱家从前朝就牢牢把持着河道,几个官差算什么,河上漕帮的巨万帮众才是陈瑛说这话的底气。
闻承晏仍是不放心,突发奇想道:“要是他不坐船,走旱路南下呢?”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陈瑛眼中划过一丝不屑,语气轻柔的解释:“且不说自南北之间官道多处失修,行路艰难,只说眼前天气严寒,人骑在马上又要再冷上十倍。太子又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军汉,怎么可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听他这么一说,闻承晏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是心里依然像是有块巨石压着,郁郁的不得劲:“老世翁您是不知道,本王这个弟弟,从小就爱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太傅问我们触龙说赵太后当作何解,任谁都知道该答父母恩重,他答的是长安君应该趁着为质的机会刺杀齐君,里应外合攻占齐地。”
“太傅与我们都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父皇知道后开怀大笑,对他激赏不已。”
陈瑛也被逗乐了,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太子殿下的确是奇思妙想,迥异常人。”
“不过那都是口头空谈,无根之木罢了。”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陈瑛说着说着,该逗笑的人没有笑,他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刺耳的笑声,又何尝不是对整个皇族的藐视,几乎就在明摆着说你们闻家人不值得那样慎重的防备。
闻承晏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淌下墨汁:“陈瑛,本王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不要小瞧了太子。”
“别忘了,柔然王是怎么没的。”
第98章 江南(三)
罗嘉奕又不是没长脑子,为了说服萧扶光出手相助,事前当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如果说先前他是在动之以情,在看到萧扶光神色松动之后,紧接着便是晓之以理了,此时他便道:“简年与关九数年前在江南官学相识,他俩是同乡又都自幼丧父,同命相怜之下,便尤为亲厚。后来简年中了进士,还特意资助了关九进京求学,这事儿我们同年的举子都知道,算不得秘闻。”
“所以后来传出关九死前托付挚友送出遗书时,下官头一个便担心起了简年的安危。”
萧扶光惊讶道:“你等等,你是说,关九自幼丧父?那之前城头敲登闻鼓的老头难道是借尸还魂?”
说完他自己倒先一乐,这出戏真是越唱越荒谬了。
也是,幕后之人树大根深,为了能让太子身败名裂连江南的万万百姓都能坑害,凭空捏造出几个穷秀才的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太子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羁押了所谓的“关秀才家人”后,连审都懒得审,直接送他们见了阎王爷。
但还有一点……萧扶光看向眼神开始闪烁的罗大公子:“既然宋如渊知道关九没有家人,为何事发之时不肯禀明太子呢?”
好歹也是东宫的属官,就算宋如渊的证词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于情于理他也应该站出来维护殿下的清誉才对。
罗嘉奕表情苦涩,闷声回道:“都是下官的错。”
“传出那等不堪流言之后,简年曾私下问过下官的意见。当时下官存着私心,便一意恳求他不要站出来说明真相,也正因为此事,我俩争执了一通,最后不欢而散。”
“谁承想,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说着说着,罗嘉奕不由得悲从中来,捶胸顿足道:“都是下官害了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