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室里只有几个人但都没说话,也没人动,气氛凝固成水泥,只有沉皑亲自在检查躺在进化舱里的人。
惨白的灯光明晃晃的,晃得人心惶惶的,此时连呼吸都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手段,但没人想引起看守者的注意,便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死寂。沉皑起身站直身体,目光迅速环视面前几个低头缄默的人,却在门口看到了时咎,视线停滞一瞬,便又收回了。
“脑死亡,是操作失误。”沉皑冷冷地说。
沈向南冷汗直流,口唇发白,生怕看守者再多问一句。
结果多的那一句到底是问了出来。
“你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沉皑对沈向南印象不深,这里的操作员上百人,很少一部分他有些眼熟,沈向南也是其一,但也仅限于当初他进来时,是舟之覆带着他进来的,所以虽然权限不算高,但还是得到了一些末梢的权利感。沉皑没有太管这些,因为觉得舟之覆这个人再不靠谱,也是掌权者亲允的看守者,至少在工作上是有底线的,再者沈向南还没出过什么差错,呆了几年也开始自己带实习生了。
但自从上次在掌权者大厅里,舟之覆没事找事之后,沉皑对舟之覆的人品重新画上问号,他把这些事当成了自己宣泄的工具,而沈向南刚好又出问题了,很难不旧事重想。
沈向南的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
沉皑没有耐心听他哆嗦完,转头对记录员说:“一会儿把他的完整资料送到我办公室。”
“好。”
“啧。”时咎站在后面,发出轻微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沉皑要去问这个操作人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沉皑转头看了一眼躺在进化舱里的少年,那个少年刚20岁,早些时候还有生命体质,现在则完全消失。在生命逝去的这短短时间里,他的模样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富有生命力的少年,变成脸上毫无血色的死物,紧接着,脸部的轮廓越来越柔和,最后变成了一个少女模样。
他生物褪形了,或许跟百年来的基因改造有关,有一部分人在死后会出现褪形现象,男人变女人,女人变小孩,但这种情况不多见。
沉皑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手轻轻覆盖上去,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又用温热的掌心盖住她的眼睛。
那是一种怜悯和悲痛。时咎突然感觉到了心脏骤缩,也跟着心痛起来。
他以为不会从沉皑的眼里看到情绪的,但那些心痛,确实又流淌了出来,无论是不自觉的,还是他认为此时该心痛。
这个人,到底是……
直到沉皑走到身边,时咎还在想事,沉皑侧过头对他说:“你在这做什么?不走?”
时咎回过神,对上了沉皑的眼睛,但现在又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走啊。”时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沉皑在前面走得很快,时咎稍稍加快步伐才和他刚好一致,时咎侧头看着沉皑的头顶。
最多半个头的身高差,不至于全部差腿上吧?
时咎想到沉皑问沈向南是如何通过考核,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为什么要看那个人的资料?”
沉皑脚步没停,却也没回答,时咎没继续问,只觉得不太对,当时在掌权者大厅看到他们几个打架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现在继续问,却显得不合时宜。
办公室里,记录员很快把资料送上来了,沉皑翻看着。
时咎跟着在办公室里踱步,绕着一圈一圈地走,但一点都没影响到沉皑,他像自带屏蔽场,能屏蔽一切他不想注意到的杂乱。
想了半天,时咎还是两只手拍上了书桌。
“喂,蓝眼睛的,我跟你说个事。”时咎说。
沉皑注意力依然在资料上,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时咎走到沉皑旁边,背过身靠在桌沿边:“我突然想起个事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沉皑没打断他,于是时咎说:“我第一次梦到……我第一次来这的时候,也是在那个进化舱里,操作人刚好也是刚刚那个人,但是我被判定不合格所以应该是要被送去教化所。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里,很多事不了解所以没有关注也没有说,但是这段时间,你跟我说恩德诺文明的幸福度很高,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自己的体验也确实如此,但是……”
时咎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和今天见到的房间差不多,只是规格大一些,现在寻迹再回到那里,整件事就冲突起来了。
时咎继续道:“我当时还在昏迷,不过已经能听到他们说话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当时在说……”
沈向南的声音:太多了,不太对劲。我去通知一下舟先生,你在这儿看好这些打过麻醉的人,你跟我一起。
江遂的声音:好。
那些雨后杂乱的泥泞纷至沓来,记忆涌出,时咎闭上眼,慢慢复刻着当时听到的声音:“需要处理的有37个人,有4个在没进入进化舱之前自杀了,有2个在进化过程中死亡。”
沉皑猛然顿下手里的动作,终于抬头看向时咎,眼里是不可置信,两个人的目光紧紧交织在一起,不躲不藏,静默到只能听见空气的流动。
随后,沉皑的眸子暗淡下来,他不自觉压低了嗓子,说:“时咎,这不好笑。”
“你以为我骗你?”时咎觉得这反而很好笑,他冷哼了一声。
沉皑只是看着他,没有发表看法。
“算了我跟你明说吧,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让你对周围人,特别是我的信任这么薄弱,但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藏着掖着,我没有动机做这些事,说这些事专门来骗你?搞笑,把我当什么人?我允许别人对我说谎,但是我不想对别人说谎,我不是舟之覆,没那么癫。”
沉皑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里还有阳光的倒影,深沉得像望不到底的宁静。
时咎看上去很气馁,其中还有一些烦躁,但他很快就把这些东西淡化掉了。时咎想:是我忽然有了对他信任我的需求,所以才不爽,可我为什么需要他信任我?他不过是……
沉皑突然开口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工作的时咎:“……啊?”
第16章 疑点重重
时咎讶异于他如此轻易能低头的道歉,原本以为,沉皑这样的人,即使真的有问题也不会承认,反正没人会忤逆他,就连自己的出现,应该也是意料之外的。
但沉皑的表情很快恢复正常,他放下手里的笔,想到时咎说的话,又眉头紧蹙。
一批人里不合格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多达37人,超过10个都应该引起重视,但不合格不归他管,所以这个信息舟之覆应该是知道的,他没察觉不对?
“你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是吧?”时咎也揭过上个话题,他问,“所以你们判定不合格的标准是什么?”
沉皑说:“体内是否有潜在传染病病毒。”
“什么疾病?”
沉皑突然没说话,时咎也不说话,就等着,等到他觉得沉皑也许不会回答了,对方却突然又开口。
他声音有些沙哑说:“虚疑病。”
果然。
时咎刚想继续发问,沉皑站起来,打断了这个问话。
“你要出去?”于是时咎换了一个问题。
“嗯。”沉皑将资料放进抽屉,便要离开,但偏头看到依然靠在桌边的时咎,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还是淡淡地对他说,“没事别乱跑,累了就在我办公室休息,沙发抽出来可以当床,被子也在里面。”
说完他就走了,留时咎一脸惊异。
这个人,怎么每次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时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真把沙发抽出来,刚要整理被子,就听见敲门声,没敲两声门就开了,外面露出舟之覆吓了一跳的表情。
舟之覆的伤基本恢复好了,又是那一副下巴抬到天上的表情,他没进来,只探头看了一眼办公室,惊讶地说:“沉皑不在?啊,你都住他办公室啦?”
时咎突然想起现在外面的传言,不想回答他。但舟之覆哪管别人的心思,他自顾自说道:“哇哦,大新闻啊!”
时咎哼了一声,冷漠嘲讽道:“哇哦,舟先生,你要是喜欢沉皑,找他发癫去,我没兴趣陪你玩。”
舟之覆眨眨眼,看向时咎,眯起眼睛笑,摆了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姿势。
时咎无意瞥他一眼,觉得可惜了。因为之前见舟之覆是他被打得满脸血的时候,看不清模样,现在再看,即使是匆匆扫一眼,也可以发现这个人长得确实很漂亮,轮廓分明但柔和,跟沉皑那种硬朗的线条不一样,而且五官精致,眼尾微微上扬,鼻子嘴巴都温婉,留着长发气质更中性一些。
但凡是个哑巴,时咎都会少翻他一个白眼。
接着舟之覆夹着声音说:“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沉皑,我喜欢的是你呀!”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传来舟之覆似乎被打到鼻子的吃痛声,和他的大喊:“你也太凶了!”
办公室外面依然是阳光充足,广场上人很多,他们行色匆匆,有的人也从容不迫,幸福总是大于不安的。
沉皑站在掌权者办公室门外等了一忽儿,秦昼永出来了,他微微弯腰对沉皑说:“沉先生,掌权者请您进去。”
“嗯。”
掌权者办公室是一个普通的不大的地方,在掌权者大楼顶楼,从环落地窗可以看到整个文明中心以及城市的远处。大楼和旁边的文明科学研究院形成文明中心最高的两栋建筑,像一对双子塔,但科研院略微比这里还高一点。
办公室透亮,所有窗帘都拉开了,把整个房间都照得清清楚楚。
沉皑走进来,看到坐在办公桌边的人€€€€一个六十岁左右、气闲若定的男人。
他看见是沉皑,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片刻,缓慢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
沉皑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直接说他要说的事:“第一是最近公民自杀率上升,第二是起源实验室进化死亡率和不合格率很高,前段时间,有一批人多达30多个,不合格的部分不归我管,舟之覆通知你了?”
男人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都非常有力,像餍足的猛虎,他点头,铿锵有力道:“说过。”
“为什么不查?”沉皑冷冷说。
男人看着沉皑,随即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死亡与不合格,都是日常会发生的事,每次都要查,难道每天都派人去查吗?”
沉皑皱眉,刚刚冷漠的语气更冰了:“言威,你觉得正常?”
“怎么不正常?有时候高,有时候低,那是人,不是设定了固定数值的参数,有什么不正常?公民生活幸福就长寿,不幸福就会自杀。”
“另外公民进化成功的概率只是接近百分百,但不是完全百分百,所以几千几万个人里出现两个人失败,不正常吗?”言威的语气还是很轻松,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而沉皑双手则拍上了办公桌,发出剧烈的声响,他忍着怒气说:“言威!”
“你跟我发脾气也没用!”言威打断他的话。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两个人谁也不肯让谁,言威的话让沉皑觉得难以置信的愤怒,而言威则是不怒自威,他慢悠悠说:“你就是想得太多,总是把本来不必要的事搞得所有人都不愉快。”
沉皑咬牙道:“你有没有想过虚疑病重来?”
“嘘。”言威阻止他说下去,“这种事你跟我发脾气说就算了,若是被公民听到……”
“公民有权利知道真相,如果你不查,我会亲自查。”
言威冷笑两声,随意道:“你查吧,总之你们姓沉的都是心怀苍生,也不管这掌权者位置上坐的是我还是你,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掌权者呢。”
沉皑深呼吸,没让自己继续愤怒,而是很快平静下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盯着眼前的中年人,转身就走,身后的人也没有做声,看着他离开,最后有些无奈地叹气。
沉皑走到门口,和迎面进来的舟之覆正好打了个照面。
“哟?”舟之覆吹口哨。
沉皑没理他,只是黑着脸从他旁边经过,结果经过的时候听到舟之覆在他耳边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你办公室里的小情人好辣,可不可以让给我?”
沉皑一拳就挥过去了。
刚刚恢复不久的脸很快肿了起来,舟之覆捂着疼得不行的侧脸向言威告状:“沉皑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