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节目单上每一个细节设计都是他亲自做的,连省略名字都是他设计的,他当时给的说法是:听音乐不用知晓演奏者姓名。
但是,这怎么可能?
这张纸怎么会出现在沉皑这里?不对,这是他在现实里发生的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沉皑是如何拿到的?
他觉得自己的手非常冷,冷得摸到毫无温度的纸张也觉得温暖。于是他再次翻过来,看到那一串字母,那唯一的答案便出来了。
是他曲谱的音名,是他音乐会最喜欢那首曲子的旋律!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咔”一声,接着是脚步声,随后门被关上。
时咎猛地回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藏还是躲。
沉皑进来的时候看见时咎惊愕的表情并没有在意,然而当他走进去,看见时咎手里的东西时,脸色一下就变了,怔在原地。
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气氛凝固,谁都不肯先说话打破这个僵局。
时咎望向他,忘记了把面前的东西重新复原。沉皑抿唇,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很小一步。
怎么……
时咎察觉到他的退后,黑色眼眸更加死死盯着他,感觉胸口有什么快破土而出,但他全部按捺。
看来他是不想主动破局了。于是时咎手僵硬地举起那张节目单,率先开口:“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问完之后觉得不太对,又补了一句:“对不起我随意翻你东西,但是,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他每次都是问得如此不加掩饰,一句话直白地把所有有可能暗藏的心思全部曝露在阳光下,不给人机会,也不想让人翻身。
明明不是质问,但沉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但看到时咎那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最后还是放弃挣扎,如果他不回答,也许对方依然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一点上,他俩又令人无奈的一致相像。
沉皑的嘴唇动了动,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一些,装作只是一件普通的事:“很小的时候梦到过你的音乐会,很喜欢,就把节目单记下来,醒了重画了一张。”
“以前,我的音乐会……”时咎轻声重复,他记不太清了,因为观众很多,陌生人也很多,他并不记得哪一排哪个座位有蓝色眼睛的人,如果他注意到了,一定印象深刻。
“所以你听过我的音乐会?”时咎再次轻声问,他的声音里是浓浓的不敢相信,他曾经还想过,如果沉皑听过他的音乐会就好了,没成想……
“嗯。”
但是时咎还是盯着沉皑,他心里的疑惑太多了。梦到他的音乐会,便记住了他的节目单,听过他的曲目,便把他旋律的音名用这样的方式摆在显眼的地方。无论是哪一条,用“梦到了,很喜欢”这样两个词轻描淡写揭过,都显得并不可信。
所以他会知道恩德诺不存在的乐器,也是因为他去过自己的世界?
他还是有什么没说,不愿意说。
时咎不想逼迫别人去说他不想说的事,但他很想知道,他想得心里发痒,感觉被人打了筋,封了穴,想知道沉皑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两步快速走到沉皑面前,更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蓝色的眼睛,里面总觉得藏有无限的故事。
“为什么只是梦到过我的音乐会,就做了这么多?”时咎指向那个相框。
“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也没问过我。”
“你问的那句‘是你’到底是谁?真的认错了?还是就是我?为什么后来不提了?”
“你明知道,我会知道恩德诺没有大提琴,还是让我演奏给你听,故意的对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解释说不通,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时咎说得有些急了,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毫不拐弯抹角,他也懒得拐弯抹角,急得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沉皑从最开始的惊异中走出来,很快就恢复了平时一贯的冷静,他说:“是,当时我说大提琴,是想试探你,但你也装作完全不知道。”
他做的很多事都在试探,但时咎从来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对于他来说,真的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包括现在,时咎依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沉皑垂下眼眸:“因为有的事我自己也没搞清楚,贸然告诉你,做不到。我说过了,我没有你那种横冲直撞的勇气。”
末了,他特意加了一句:“横冲直撞是褒义。”
“你他……”时咎嘴唇抖了一下,没说出话。
时咎还是觉得很烦躁,他感觉自己被隐瞒了很多,偏偏对方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若再想深入询问,他自己又会产生阻抗,他会想:我凭什么问到这一步?沉皑对他做了很多让步他知道,所以不想打破他们对彼此已经收得很紧的边界感。
可不问,他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又堵在喉头,堵得他头晕目眩。
时咎生气,生气就发泄,他伸手用力朝着沉皑的胸口挥了一拳,他预想以沉皑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接下,所以用了十足的劲,哪想沉皑不躲不化解,结结实实吃下了他所有的力道。
重重一声闷响,打得时咎手都疼,然后他愣住了,他“操”了一声,连忙想上手去捂,又觉得这个位置这个行为不太合适,只能让手在空中乱挥了几下,讪讪地放下来,惊吓道:“你怎么不躲啊?”
沉皑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嗯,没事,你发泄吧,是有很多事没跟你说。”
时咎瞬间感受到自己的心软下去,他觉得沉皑就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感到愧疚,然后终止这个话题,心机颇深的一个人。
时咎尴尬地拿手拍拍裤腿,现在总感觉这手没处放。他问:“那你现在打算跟我说了吗?”
沉皑的反应很淡,他原本也不打算说,可又想到之前答应过时咎的事,话在嘴边就改口了,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时咎想了想,问道:“我想知道我俩以前是不是认识,或者发生过什么?”
“嗯。”这回沉皑回答得很干脆。
听到肯定的答复,时咎皱起眉头。
他很努力回忆过去,以前就认识,也有过一段共同经历,但是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该不会发生了什么失忆的戏码吧?还是很久以前做梦已经来过这里,只是他忘了?怎么可能忘,如果遇到过沉皑,怎么可能忘?
时咎刚要开口,沉皑打断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啊……”时咎本想张嘴,却哑口无言。在意需要理由吗?想知道,便问了;在意,便在意了。
沉皑稍稍往前走了一步,他离时咎很近,微微弓下身体,以平视他。
时咎有些惊讶,因为在他印象里,沉皑总在退后,所以他想知道这样的行为后面会发生什么。
接着,时咎听到沉皑好像是字字斟酌后,缓慢地、低声在他耳边说:“时咎,很多事我不确定,所以我还不敢跟你说,我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管是你不记得的那些日子,还是现在我们重新相处的这些日子,都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不会故意隐瞒你,如果有一天我想清楚了,全部都告诉你,好吗?”
那声音从耳廓直达耳膜,又迅速传遍全身,细腻委婉地爬过每个毛孔,时咎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嗡嗡”鸣响。
他突然明白言不恩说“超级温柔的哥哥”是什么意思了。
沉皑抬手,往前,碰到了时咎的脖环,指腹轻轻摩擦着。
时咎喉头微动,轻声问:“这个脖环,到底是什么?你没打开过它吗?能给我口令取掉吗?”
指腹贴着脖环,另一部分也能触碰到他颈部的皮肤,沉皑沉声说:“没有口令。”
“什么?”时咎迷茫。
沉皑重复道:“只是医用麻醉脖环,用来镇痛,没有口令,没有自爆功能,也不会自动启动,你想取随时可以取。”
时咎微微张嘴。
他被唬了这么久。
所以从一开始,沉皑就没想要杀他、针对他,或是对他不利。
他也有自己想找到的答案。
“叮€€€€”
不合时宜的铃声响起。
沉皑很认真地看着时咎,时咎也回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对视,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神里抽丝剥茧出一些不同寻常,似乎只需要对视就能读懂对方心里全部所想。
“叮€€€€”铃声孜孜不倦地响。
终于,沉皑站直身体,拉开和他的距离,拿出手机淡声道:“喂。”
时咎转身,装作轻松地坐回了沙发,把刚刚被他拆掉的东西慢慢放回去。
沉皑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卧室里走,没多会儿出来时,他已经挂了电话,眉头紧锁着对时咎说:“前段时间负责集中隔离运输里有三个人,在文明中心广场一起自焚了。”
“啊?为什么又……”时咎惊悚。虚疑病还没完?
第51章 穷途末路
沉皑匆匆换了衣服, 打算现在赶过去。
“我也去。”时咎说。
沉皑:“嗯。”
并肩行走的两个人之间,氛围有些微妙。
广场的夜晚被警车照得一片蓝一片红,紧急隔离带从文明中心的大门处拉了过来, 把公民都隔离在外。很多人都在现场清理,人员繁多, 地上铺了三床白色帷幕,露出的一点缝隙只能看见里面焦黑一片。
有几个公民情绪激动, 季水风在同他们说话,不多时, 来了几个人将公民们带走送他们去做心理辅导。
沉皑过去的时候季山月就坐在一辆警车的台阶上, 见到沉皑, 不爽地瞪他一眼,说道:“怎么来这么晚, 刚刚给你打电话, 这哥仨还烧着呢,好家伙那大火焚身的我也不敢靠近, 结果最后还是我几枪崩了。你说这是不是有毛病, 那么多死法, 发病了尽挑广场自焚干啥啊?”
季山月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也是巧,时隔这么久,他因为冲动误揍时咎一顿被停职后,今日终于得到了各方批条回归职位, 还在安全管理中心办理手续呢, 就听到楼下的大叫, 还闻到了奇怪的烧焦味道,往窗外一看,就知道不妙了。
不远处走过来的季水风听到他的话, 对他呵斥道:“不要乱说话!”
虚疑病在公民之间的传染性被大大减弱,感染者已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多了,甚至几乎是恢复了正常生活。如果有人察觉到自己不对劲,是可以联系医院通过特别通道,在医院特别处理区尝试治疗的,但同时三个人一起选择在这儿自焚,就像约定好了一样。
沉皑看了一眼地上被白布挡住的三具尸体,淡声问:“他们的情况都查清楚了?”
“废话,这不得查清楚啊!”季山月大大咧咧接道,“这三个人……”
他依次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三个。
“就是我们安全管理中心的,但是只是最普通的安保级别的人,前两个月一直在负责集中隔离的运输工作,工作履历也很正常,完成运输后他们也在隔离,按理说这也快过三十天潜伏期了……不会是什么示威吧?”季山月怪叫。
季水风拍了拍他的肩:“是发病症状,刚刚那边目击者我问过了,他们在自焚前已经有疯癫行为了,是一个人点火,后面两个过了一会儿才过来的。”
沉皑走到三具尸体旁,拿麻醉枪托挑起白布看了一眼,三个人都是精准的额心中枪。
季山月转了个头在旁边说:“没烧多久,我击毙的。”
时咎凑过去看,他“咦”了一声。
沉皑眼神看向他。
时咎指着躺在最边缘的人说:“这个人我记得,就是我被抓去隔离那天,朝我开枪的那个。”接着他的手指移到中间这个人,“他我也记得,当时他俩在一起,中间这个人抓我,另一个开枪,我被击中掉下来后,他俩把我抬到车上。”
沉皑皱眉,拿开枪,白布再次盖下去。
时咎记得那个人好像脾气挺冲,最开始和那个带婴儿的男人起了冲突,后来又气势汹汹找自己麻烦,或许不能算是麻烦,也只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但他被射击和最后扔在车上却是不被理解的行为,如果当时不是何为,那个伤口绝对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好了,换做一个普通公民,流血死、破伤风死、感染死都是有可能的。
时咎跟着沉皑走回警车后面,听到季山月疑惑地小声说:“嘿我搞不懂了,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怎么还有人发病,一来来三个,这回不刀人,直接改集体自焚了。”
时咎看向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耳边的忙碌一直没停,他转头去看文明中心外面,竖了警戒线以外的地方并没有公民靠近这里,他们路过也只是路过,看见警戒线便不往这边走了,连围观也没有。
但……这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不安到周围的声音像被蒙了层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流动,他看不到,只是不安。
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他一下从那种情绪里清醒过来,所有吵闹立刻回笼,从主观感受里回到了客观世界,他抬头对上了沉皑的眼睛,听到他问:“没事吗?叫你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