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打在隧道墙壁上,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闷声消失的一瞬间, 他看到了一片闪烁微光纯蓝色的湖, 湖的另一头是重峦叠嶂,饱和度极高的自然风景,蓝绿叠加, 草长莺飞,山下是一大片的绿地草原,一片片棕色的木房子似乎是居民的家,山上也有零零星星好几栋。
过了这片草原,列车上行,便是飘雪。他们沿着一座高山的半山腰行驶,开辟出来的路仅有铁轨宽,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又是万丈悬崖,激浪流川。
不知道沉皑是什么时候醒的,时咎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看吗?”
时咎随意回过头,但他不知道沉皑也微微侧身在靠近他的地方看外面的风景,冷不防回身动作太大,回头的瞬间鼻尖触碰到了沉皑的鼻尖,眼睛不设防地让那双深蓝色眼睛直直闯了进来。
他没想到那么近,心里猛然一跳便应急式后退,随后推了一把沉皑,责怪:“你吓我一跳!”
沉皑毫无反应,他坐正身体,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会突然回头。”
时咎当然不会真的怪他,只接着他的问题回答:“好看,我一直在看。”
有山看山,有水看水,有你看你。
这样的想法出来的一瞬间,时咎意识到,在这一路上,即使列车进入隧道,他也把车窗上沉皑的倒影当成了黑暗里最明亮的风景。
他会格外在意沉皑的所有,已经不仅仅是想知道他的故事、想和他一起交流,而是想和他并肩作战,想关注他的一切举动和情绪,出事了会第一时间去关心他的状况,有了决定会做第一个支持他的人。
哎呀……时咎心里不小地自我嘲讽了一下,在沉皑没看到的地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学了二十多年的心理学,最不会的就是自欺欺人、是装不是,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种心理这是什么。
陷入内心世界的时咎没沉浸太久,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支起脑袋四处张望,发现这节列车上没几个人,长时间的旅程让大部分人也沉沉睡去,车厢里安静得出奇。时咎放低音量,用近乎偷偷说话的音调靠近沉皑说:“你之前跟我说的,你的能力是什么?”
他一直很好奇,可是一直没机会问。
沉皑头靠在靠背上,闭上的眼再次睁开,他直视着前排的座位,想了想,又皱眉,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措辞,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不确定道:“不像他们那么明确。只是我可以看到半空一直漂浮的某些流动的光,可以依靠颜色区分我的、别人的情绪,可以感知周遭的氛围,好像是某种流动的能量。”
时咎想到了一些事,他挠挠头说:“你这么说……那我以前骂你没情绪真的错怪你了?”
沉皑笑出来,轻轻摇头:“也不算错怪,那会儿没这个能力,确实没什么情绪。”
沉皑慢慢给时咎解释了一番。大致是说,他的能力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后天经历某些事后,忽然有一天出现了这个能力,使他能看到身边流动的能量,这些能量以不同颜色的形式存在,也可以理解为某种磁场,充斥在不可见的空间里,万物的磁场、万物的情绪,这些东西像流光一样包围他。
当他心存爱意、善意,万物都能与他建立连接,互相感知、互相传达信息,磁场便明亮宏大,当他消极,那些光就变得晦涩衰败,在他能力最强的时候,这些磁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他预知未来。
时咎不小地吃了一惊,这个能力,跟他想象的,知道的都完全不一样。
沉皑想着,沉思一下说:“其实我也不太完全能明白这个能力的原理究竟是什么,该怎么运用。”
除了能看见那些光,真正用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用不出来好像只是一种觉察能力,用出来了又觉得非同凡响。
这个时候列车进入了山洞,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下明显起来,时咎立刻压低音量:“那你预知过什么未来吗?”
“嗯。”沉皑轻声应答,他顿了一下,又想起那些并不愿意回想的事,他说,“预知过一次。”
“什么时候?”时咎追问。
沉皑闭上眼,缓缓说:“四年前言威对我进行围剿的时候。”
时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果然对沉皑还是知道得太少。
但沉皑并不愿意一直沉浸在那段过去,便尽量用并不太在乎的语气说:“培养了我二十年,到头来我说要走,刚好无意中捡到一个弃婴,就带回去养了……”
时咎记得这件事。
与万物的能量有紧密的交流,沉皑知道每棵植物的悲欢,知道每只飞鸟的路径,知道身边成千上万人心里亦善恶亦对错的思绪,千丝万缕,世间万物都与他有关。
但在那个婴儿刚满两岁不久的时候,言威到底是忍受不了沉皑的出逃,带了亲信对他进行围剿,要他无路可逃,要他一辈子为文明中心鞠躬尽瘁。
那天晚上的天是深红色,沉皑从空气中听到了兵荒马乱的声音,但不过须臾,言威已经拦住了他。
“然后呢?”时咎正襟危坐,担心露出一点怠慢的神情。
沉皑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我打不过他们,只有跑。”
走投无路,强弩之末,他穿梭在城市里、山间、荒野,在奔逃的最后,用仅剩的力气凝聚了所有的能量护住了那个两岁大的孩子。
以言威的手段,会把他绑回去继续效力,但这个小孩子就不一定能活下来了,所以那个孩子在流动的光与磁场中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沉皑所有的能力。
他想,如果能保护那条生命,没有能力也罢,他的强大并不得益于能力的加持,本身能力存在的意义也是保护公民。
言威同样追杀过那个小孩,只为了让沉皑彻底死心,但最后都没找到,也就当他早已死亡。
后来的沉皑查过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弃婴的新闻,或者孤儿院的消息,但都没找到同期的,无果,最后也放弃了。
“言威以为我被迫只能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其实我能力消失的时候,就已经在想我可以申请到起源实验室。”沉皑说,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
他还要查反起源进化的事,这也正好被他找到契机,言威也是顺势答应了。
幽壑浅蛟,总有出头之日的。
“那,那个小孩如果还活着,应该五六岁了吧。”时咎算了一下。
“嗯。”
时咎叹气。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就是天差地别,受限于出生、环境、身边的人、周围的事、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与他人的交流、信息的摄入等等,同样的话并没有完全等同的意思,可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干涉他人,拿着自己的经验。
如果认知不够高,思维走向的或许就不是高山而是悬崖。而人和人之间大部分的痛苦,都来自于不允许别人做别人。
言威无法接受沉皑对自我的追寻。
沉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放下这些事了,因为自从再次遇到时咎起,他的能力逐渐回来,慢慢的,如同绿意盎然先要发芽,姹紫嫣红先要开花。一天一天能感觉到那些久违的情绪侵入肺腑,好像过往只是过往,曾经的悲怆也只是曾经。现在、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人和事。
若要细想,似乎是某个突如其来、梦到时咎的夜里。
沉皑想偏过头看时咎,却不料时咎也正盯着他。
“看我干什么?”沉皑问。
时咎还觉得奇怪:“干嘛?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沉皑有时候很想把他的嘴堵住。
不再用麻醉剂后,确实少了些可以制裁时咎的办法。有点说不过他,但是体力上扼杀他好像又有点太欺负人。
列车的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个人,照得他们的表情在彼此眼里都一览无余。
车窗外是黄昏了,此时列车正好在通过群山,夕阳也正好垂坠在两座葱绿之间,深橘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更是正好照在沉皑深蓝色的瞳孔里,色彩被调和得像紫色,如同无数紫罗兰摔碎在清冽的冰池。
时咎有些出神,他的思想仿佛跌进了亘古的冰川,蒸发变成雨又坠入无鱼的清潭。
他忘记转头去看窗外的美景,因为他觉得美景已经在眼里。
甚至,忘记了一直这样盯着别人会不会不礼貌,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他想:礼貌不礼貌,我欣赏完再说。
还是沉皑先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想开口让时咎看窗外。
越过群山,是一片无尽的海,是那池清潭顺着河流最终抵达的大海。
沉皑刚张嘴,时咎就出声打断。他的音色有些清透,像愣神间不自觉说出的话,导致每个字都被拉得很长很慢,沉皑见过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带他去图书馆,他在外面欣赏整个图书馆的建筑美学时,也是这样,急切得如同崇拜,虔诚得如同信仰。
沉皑震惊于这样的表情,好像万物都只是他眼里汇聚成的光。
他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很喜欢。”
在时咎眼里,被欣赏的就是艺术品,沉皑本身就是艺术品。
接着他又说:“我也很喜……”
话音霎时终止,好像一块帷幕盖住了他此时正欣赏的艺术美感,他强制把自己从主观世界里抽离出来。
久久没有得到下文,沉皑的手指抓着座椅扶手,抓得指尖泛白,面上却淡声淡语:“也很喜欢什么?”
第61章 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时咎眼睛转了一圈, 似乎在紧急思考,随后,他露出一个惯常虚假的笑容说:“也很喜欢这样的眼睛在我的眼眶里, 不然你挖出来送我?”
沉皑指尖的血色瞬间回流,他转过头平视前方:“想挺美。”
时咎轻声笑了下, 侧过身,将胳膊肘放在扶手上, 手则撑着下巴,他眨眨眼、眼含笑意:“沉先生以为我要说什么?”
沉皑不想理他。
“问你呢。”时咎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胳膊, 见沉皑依然不为所动, 便故意多戳几下。
戳得沉皑有点心烦, 抬手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他整个手攒在手心里。
时咎不动了, 静静保持这个姿势, 但那股“我就是故意整你”的神情丝毫不减。
沉皑的手心是温凉的,时咎的手却是热的, 那热量又慢慢传导去了沉皑的掌心。
静置几秒, 时咎勾起手指, 用指尖慢慢划过沉皑的掌心。
他故意的。
沉皑觉得整个手臂都是麻的,实在忍受不了,便主动放开,垂下手, 又恢复刚刚的姿态。
于是时咎又去戳他:“能不能回答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你觉得呢?”沉皑皱眉。
时咎假装思索, 但并没有思考出结果:“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知道吧。”沉皑则一直皱着眉, 手掌在看不到的地方攥紧得青筋凸起。
听到这个回答,时咎长叹一口气,重新转回身体坐直了。
那心思像停在了这片海, 满心欢喜地吹着海风、迎着倒映澄澈的朗月,等待汤加王国的日出,下一秒又置身于萨摩亚的黑夜。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改改他这个藏心事的毛病。
同时另一边。季水风和季山月刚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在逐渐消失的夕阳里匆匆赶往另一户人家。
阿€€。
季山月默默看着他的养父母给他写的这张纸条上的人名和下面一串地址,嘀咕了半天也不确定,最终还得问出来:“这是我们生母的名字嘛?为什么要叫阿呆啊?”
季水风柔和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纠正着:“食物的食,同一个音。”
季山月很快扭曲意思:“时咎的时对吧?果然脑子有泡的人的名字都很雷同。”
季山月并不打算尊重他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俩找到他的养父母,问了好大一通终于得知当年就是这个叫阿€€的女人送他来的,他们印象很深刻,是一个打扮非常精致并且高傲的女人,但是并没有说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要孩子,只想送人,有人愿意要就要吧,正好这家夫妇得知了消息,就收养了季山月。
季山月大步流星地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反正问到了,就不去你那个垃圾家里了吧。”
季水风轻轻点头。
地址指向了一个巷尾。两个人站在这个巷尾的时候正好碰上清洁站过来收垃圾,刺鼻的味道一下就冲翻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