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问题,从平等院凤凰直白地在他面前揭露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妻结夏的心中就有了答案。
柔道之中,有一种攻防技术,被称为舍身技,必须由施技者自身先主动倒地,然后再制服对方。先舍身于敌,后近身制敌,这种技巧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狠厉,技术难度大,失误风险高,如果施技者自身实力不足,稍有差池,就很容易给对手可乘之机,变成自杀式的袭击,导致败北,因此在正式比赛中,很少有人会主动使用。
但是我妻结夏不同。
从练习柔道的第一天起,他就迷恋上了这种技巧,明确地对教练说过,他要练舍身技,而且要用舍身技取得比赛的胜利。
我妻结夏从骨子里就带着焚烧自我般的极端和疯狂,越是危险,越是兴奋,竞技状态也就越好。
在所有的柔道比赛中,无一例外,只要让他抓住了使用舍身技的机会,那场比赛便必定会以他的胜利告终。
他相信,如果能将这种竞技状态带到网球比赛上,他一定能让小幸刮目相看。
只是还差最后一点点飘忽不定的灵感,能让他在网球比赛中同样陷入那样危险境地的技巧。
我妻结夏又想起了小幸,心中就像是被蚂蚁过啃食一般酥酥软软,又麻又痒。
36天。
已经有36天没有好好地看一看小幸,好好地跟他待上一下午,打网球也好,出去写生拍照也好,就算只是坐在一起,看看课本、写写作业也好啊。
我妻结夏太需要幸村精市了。
想到这,我妻结夏倏忽一怔,一个之前他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缓缓浮出水面。
幸村精市的yips,就是通过自身强大的基础实力给对手施加极大的心理压力,使得对手逐渐发挥失常、失去五感,甚至丧失比赛的信念,以得到最终的胜利。
那么他的舍身技呢?
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表面示弱,让自己主动陷入将要失分的危险境地之中,使得对手对他放松警惕,落入人为制造的心理陷阱之中,最终通过一次次高超的技巧去“救球”,既赢得比赛,也逐渐引导对手失落掉竞技状态。
“我妻君?”
栗发少年撑着膝盖,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终于把他不知飘到哪里的魂唤了回来,他笑眯眯地说,“该回神了。”
结夏这才注意到,道馆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他和眼前的少年。
“天色都这么晚了啊。”结夏看着窗外漫天燃烧的橘红色晚霞,撑起了自己酸痛的身体,朝眼前的少年道谢,“我都没有注意时间,谢谢你,不二君。”
“不用谢。”不二周助还穿着一身柔道服,手上拿着墩布,今天轮到他来打扫道场,所以才会留到这么晚。
不二周助比他学习柔道的时间稍短,也并不像我妻结夏这样来的频繁,只是当作兴趣爱好一般练习,虽然练得不错,但似乎对参加正式比赛没什么兴趣,因此他们两人的交集也并不是很多。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我妻君?”
道馆的地面并不如何肮脏,有的只是学员们湿漉漉的汗渍,不二周助一边仔仔细细地用墩布沿着地板缝隙的方向擦洗着,一边闲聊般问着我妻结夏。
他心中的疑惑已经积攒着许多了,或许是这样吧,他才会这样突兀地跟并不熟悉的那个少年搭话。
对于不二周助来讲,本性温和的他总是不擅长竞技这种东西,即便热爱着网球,也喜欢着柔道,但他总是提不起要跟他人争高下的干劲来,更多的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
但是我妻结夏不一样。
不二周助注意到我妻结夏很久了,这个个子小小、可爱兔子般的学弟,是整个道馆最努力、进步最快的人,但他却从没有在我妻结夏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柔道的喜爱。
他练习柔道,就像是在练习一项生活必须的技能,纯粹出于理性的考虑。
没有兴趣作为驱动力,那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咬牙坚持呢?
不二周助很好奇。
我妻结夏正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包括头绳、发卡、水杯、毛巾和一支旧手机。
那是幸村在入学送他的礼物,迄今已经有五六年了,在现在这个电子产品快速更迭的时代,已经称得上有些破旧了,但我妻结夏一直舍不得更换。
因为那条牢不可破的界限终于裂开了一条隙缝,我妻结夏的心情变得很好,他近乎迫不及待地给幸村发着短信,想要跟他分享自己每一点一滴、哪怕最微小的快乐。
因此,连对不二周助的问话,他都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嗯?为什么这么努力?”
我妻结夏的额发汗湿了,黏在脸颊旁,弄得他有些不舒服,他用小发卡把碎发别了上去,神情淡淡的。
“努力需要什么理由吗?”他有些苦恼地皱了皱鼻子,“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因为我喜欢的人很优秀,所以我必须也成为优等生才行。”
“没有人会喜欢一无是处的人,对吧?”
结夏朝不二周助一笑。
是很可爱的笑容,粉红色眼瞳蜜糖般甜腻,绵软的脸颊上还带着单边的小酒窝,光看着,就让人心底柔软一片。
但莫名的,不二周助感觉那笑容之下隐隐透着某种虚无,让人心底怅然一怔。
我妻结夏拎起背包,朝更衣室走去,夕阳时的霞光总是格外缠绵,在他的身后拖拽出单薄细长的阴影。
第18章
——舍身。
脱胎于柔道舍身技的这一种网球绝技,我妻结夏将其命名为[舍身]。
网球手通过观察对手的动作预判球的落点,以通过站位误导对手的判断,同时结合柔道舍身技中腰技的技巧,以腰背的柔韧性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将原本的死角划归到自身的攻防范围之内,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我妻结夏的野心绝不止于此。
比起单纯的球技的施展,他更想跟小幸的网球风格加以靠拢,通过高超的球技,操纵着对手的精神,在我妻结夏看来,那才是某种令人着迷、难以复刻的绝妙技巧。
[舍身]的精髓不在于一次次惊险至极的“救球”,而在于真正面对那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般不断复刻的“奇迹”时,对手逐渐崩塌的精神世界。
我妻结夏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一球技实现,真正地用它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一战。
即使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但这到底跟寻常通过各种旋转来实现的球技不一样,更要求网球手本身的精神力、观察力和柔韧性,我妻结夏苦练了很久,才将将有了个雏形。
他不打算将这样的半成品在小幸面前展露出来。
太低级,也太粗糙了。
怎么能够将这样不够完美的球技展露给小幸看呢?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羞愧难当的。
不过既然对自己的道路有了设想,我妻结夏自然不必再执着于练习柔道了,他捡起了基础的网球训练,每天按部就班、踏踏实实地提升着自己的五维实力,也终于汲取到了小幸能量,又变得开心了起来。
只是,网球理念的转变无论如何也会在网球风格中体现出来。
幸村和真田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特训回来后我妻结夏网球风格的转变。
变得更柔弱、更温吞,甚至有些轻飘飘的,与他烂漫可爱的外貌很相符,但与他先前追求的一击即中、简洁有力的网球却全然不同了。
“看来特训很有成效呢。”
幸村拧开水壶,喝了口水,补充了一下体力,对真田弦一郎说道。
同样略微出了些薄汗的真田不太喜欢这种心理战,“这种技巧只是小道,网球最终比拼的依然是个人的硬实力。”
“精神力也是基础五维实力之一,弦一郎,轻视这方面的训练的话,以后可是会吃亏的哦。”
幸村并不赞同真田的看法。
场上,对手看出了我妻结夏防守的“漏洞”,再一次轻松打回了一球,动作和步伐都放松了下来,变得散乱而变形。
幸村坐在场外的长椅上,看着被结夏的蜂蜜陷阱全然蒙蔽了的对手,露出了有些无奈的微笑。
“结夏可真是恶趣味啊。”
那是纵容又宠溺的语气,全然没有要将结夏矫正过来的意思。
真田弦一郎喝水的动作顿了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对于自己幼驯染明目张胆的偏心已经习以为常了。
像这样悠闲的时光很快就变得稀少了。
幸村和真田变得忙碌了起来,连练习网球的时间都一并缩短了。
他们比我妻结夏大一岁,现在已经是国小六年级的学生了,暑假一结束,他们就要开始准备最后一个学期的升学考试了。
无论是幸村还是真田,他们的学习成绩都不需要担心,只要按部就班地跟紧老师的步调,将前面六年学习过的知识好好复习一遍,无论怎样,偏差值都不会低的。
因此,对于幸村和真田而言,国中要去哪所学校就读才是更让人头痛的问题。
他们两人都没有考虑过要远离家人,去神奈川以外的学校就读,而如果将目光放在神奈川县内的话,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所学校——立海大附属中学。
立海大附属中学,作为平均偏差值在75分以上、升学率达到95%的神奈川名校,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学生来参加它的入学考试,从中只接收前百分之二十的精英,如果不付出一定的努力,是考不上这所中学的。
这跟立海大附属中学是一所初中部、高中部、大学部一体的直升学校也有着不小的关系。
不过对于幸村和真田这样热爱网球的人来说,立海大附属中学的另一个名头更具吸引力。
中学网球界蝉联十三年冠军的关东霸主——王者立海大。
立海大的网球部里,不论资历、不论年龄,只要能在每月的积分排位赛中拿到前八名的位次,就能成为网球部的正选,参加正式比赛。
在日本这种讲究前后辈等级制度的国家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学校并不多见,因此,幸村对立海大尤为感兴趣。
虽然他本就不是会屈居于实力比自己更弱的前辈手下的性格,但团体比赛的胜利并非是他一人能够决定的,如果中学时期想要在网球上有所成就的话,选一所本就与他理念相符的学校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升学考试的前一个星期,幸村约上了真田、结夏去立海大附属中学参观。
明明是休息日,网球部却依旧全体部员到齐,照常进行着日常训练。
“697、698、699、700!”
在那样整齐划一的呐喊声中,幸村笑了,他转过头来对真田、结夏说,“我们一起,在这里夺取天下吧!”
他的眼中,有着某种生机勃勃的野望。
那不是什么令人讨厌的东西,只如同发出第一声怒吼的幼狮一般,带着初生的勇敢、青春的特质,有着让人拥簇的魅力。
“好!”我妻结夏不经思考、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只要是小幸希望的,只要是小幸想要的,我妻结夏都会帮他实现,不计后果、不惜代价。
他渴望着幸村永远那样灿烂,有如高悬于天空之上的太阳一般,永不熄灭、永不落山,让他浸润在那万丈关辉之中,让他被熔炼成一滩光水,忘却一切污浊晦暗的过往,只同样灿烂地流淌着……
“等明年,我也会考上立海大附属中学来找你们的!”我妻结夏朝幸村笑了,“你们要记得等等我。”
“那是当然的。”幸村失笑,调侃道,“结夏可是我不可或缺的大将呢!”
。
四月的神奈川有着灿烂的樱花、温柔的海风和明亮的日光。
幸村如愿考入了立海大附属中学,同时,也不得不改变从前那种跟我妻结夏亲密如恋人般的生活。
直到开学的前几天,幸村才对这一事实有了些实感。
那条有爬山虎墙和瘸腿猫咪的上学路、南湘南植物部的花草园、放课后空旷的美术教室,以后都不能跟结夏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