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君不犯顿了顿,“君十九。”
“十九……为何是十九,而不是十八、二十?”男人嘴角弯起,已经猜到他用的是假名。
“因为我喜欢这个数字。”
君不犯放下剑锋,慢慢后退:“好了,问题交换完毕。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不犯到我手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哦……”男人拉长了尾音,“那怎样才能犯到你手里?”
君不犯:“……?”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见他不动,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虎妖食人无数,而你身为人族,孤身闯入它的洞穴,想必不是为送餐而来,那答案只有一个——你要杀它。”
“如果我杀了和它一样多的人,你是不是也会主动寻我、杀我?”
“……”
这一刻,君不犯突然很想徒手拧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水还是浆糊。
“夫子授我以仁德。仁者爱人,不宜见死不救。”他面无表情道,“说出你的条件。”
“让我跟着你。”男人掀开帽檐,苍白的面容精雕细琢,俊美而妖异,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认真凝视着君不犯。
“只是如此?”
“如此足矣。”
君不犯与他对视良久,确定他眼中并无玩笑意味,持剑的手松了松。
“可以。但我行事自有章法,如果你走上了我所认为的邪路,我会杀你。”
他把“杀你”二字说得像请客吃饭一样风轻云淡,不是起誓,也没有杀意,却带着一种言出必行的决然。
男人清冷的神色间多了几分笑意:“我跟在你身旁,自然和你走同一条路。更何况,为了摆脱人皇敕令的束缚,我现在已经没有兴风作浪的力量了。”
“不信你看。”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手腕塞进君不犯掌心,人类指尖的暖意顺着指腹压进他腕下淡青色的筋脉,随着迟缓的脉搏跳动迸至他全身。
他不着痕迹地蜷了一下指节。
君不犯下意识攥住男人的手腕,被他冰冷的体温冻得指尖一颤,旋即从他的脉象里探出他的现状——似人,非人,不如人。
妖物多擅伪装,好玩弄人心。
君不犯并不信这所谓的脉象,却也收敛了锋芒,不再咄咄逼人。
他松开手,变回沉稳淡漠的君子模样。
“走吧,上面有人还在等我。”
……
从虎妖洞穴出来,君不犯把那武者当做沙袋一样扛在肩上,左边飘着死后成鬼足不沾地的意尘梦,右边跟着兜帽挡脸波澜不惊的陌生男人,皆不言语。
对于这个新出现的男人,意尘梦识趣的没有多问,君不犯说他是被虎妖关在洞穴下的储备粮,他也只装作信了的样子应下。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安全,蒙昧是最好的保护屏障。
“到了。”
君不犯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意尘梦抬头,就见他们已经回到山神庙门前,门上牌匾镌刻的“兰惹”二字清晰如新,庙内被那三只狐妖弄得一片狼藉的景象也都一扫而空,重新变得整洁。
他瞪大眼,下意识看向君不犯,似乎是想听他分析。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就该无所不知。
然而君不犯也感觉讶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山神庙之类的庙宇并没有自净自整能力,这里又不是仙人居所,也不是真的有神明坐镇,怎会设置这种奢侈的阵法?
“这庙宇……”他顿了一下,看向身边的男人,“你可有看出什么古怪?”
男人抬眸浅笑:“看不出。我说过了,为了挣脱那两条锁链,我已耗空了所有力量。”
“也包括眼力?”
男人摸了摸眼皮:“先生,你需要的眼力也需异力加持。”
君不犯不置可否,扛着武者率先走入庙门。
意尘梦小跑着跟上,半点不迟疑,却憋不住好奇,问道:“先生,你就不怕山神庙中有鬼吗?”
“怕有何用?山里还有第二个可供歇脚的地方吗?”君不犯回答得很直接,“我刚斩了三只狐妖,山中若有其他妖邪,此刻应也不敢进犯此处。你是鬼,不惧他们,带着你的朋友稍作休息。我……与这位去诛了虎妖便回。”
意尘梦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好吧,那虎妖实力不俗,先生小心。”
君不犯迈步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叮嘱道:“你尽快想办法把他弄醒。你不惧妖邪,昏迷中的他却未必。”
“……明白。”
二人交谈间,男人的目光不断在他们身上游移,时而饶有兴味,时而流露不悦,这小半刻的情绪起伏加起来,比过往无数年都多且剧烈。
终于,他们的话说完了,男人莫名松了口气,垂下眼睫,遮去眸间残留的心绪波动,不紧不慢地跟上君不犯,步履轻快。
目送两人走出自己的视野,意尘梦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到门外捡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回来。
“虽然不知道我都变成鬼了为何还能碰到物体,但这样正好方便行事。”
说着,他对准武者,举起木棍。
“得罪了。”
“呼——”
……
走出几十米,君不犯突然转头看向山神庙的方位,扬起半边眉尾,眼露诧异。
“怎么?”男人停在他身旁。
“没什么。”君不犯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只是觉得那个孩子行事颇有我儒门风范。”
“儒门风范——”男人将这四个字在嘴里过了一遍,细细咀嚼,“是指急公好义,路见不平必要以血还之吗?”
君不犯板起脸:“你这是胡乱解读,我们儒门中人都很儒雅随和的。”
男人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现在是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借妖邪之命,消我心中块垒罢了。”君不犯道。
说话间,他不断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与奔掠无异。
男人却永远都能跟上他的速度,与他并肩齐行,而且并不吃力,全然不像他说的那样——被人皇敕令消耗掉了所有力量。
君不犯试探出预料之中的结果后,步伐便慢了下来,他们与虎妖的距离也缩减到了三百米以内。
意尘梦说,那头虎妖每天夜里都会到崖边最高的山石上吐纳修炼,吸收星月光华增长法力,日出方归。
那时的它虽然全身心沉浸在修炼里,但也会在山石周围布置阵法,一为隐身,二为防护,避免遭到偷袭。
君不犯问他,明明昨夜他才死于虎妖口中,为何会对它的习惯这么熟悉。
意尘梦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只说脑海中突然就出现了这些信息,很可能是狐妖故意灌输给他的,还多次叮嘱君不犯小心行事。
想到此节,君不犯不禁回忆起自己入山以来,脑海中那些需要时便自行浮现的种种记忆,以及对它们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暂且留了个心眼。
穿过茂盛的草地,前方枝叶繁密,但从缝隙中已经隐约可见意尘梦说的那块青石。
“诶。”君不犯问身边的人,语气随意,“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男人的眼神茫然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把问题抛回去,“在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你认为我应该叫什么?”
“嘶……”
君不犯撇了撇嘴,没想到这人比自己还懒,连个假名都不愿意取。
虽然如此想,不过他还是仔细回忆了一番那时的所见。
盘曲着的深紫色蛇尾,细密鳞片划过水波折射的彩光……
“有出虹于北,饮于水(释)。虹,其文始见于上古,形若龙蛇,意为雨后彩虹。”君不犯看了看男人的双腿,“我觉得你应该叫做虹。”
男人眸光闪了闪,心绪如潮,起伏难平,脸上却半点不露。
他笑着点头:“嗯,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
饶是君不犯还在暗中防备他,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想回一句:你太客气了。
就在两人边聊闲天,边靠近虎妖所在的位置时,崖边山石的方向冷不防传来一声猛兽的咆哮,声势浩荡,惊天动地,无形的声波像浪涛一样卷向四方,震得山体颤动,树木倒塌,还有不少普通的兽类朝山下奔逃。
君不犯脚下稍微一晃便站稳了,男人……不,虹看了他一眼,突然一个趔趄扑到他身上,抓住了他的手臂。
君不犯臂膀上肌肉绷紧,险些条件反射地把他甩出去。
“……做什么?”
“抱歉,没站稳。”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戒心,虹又往他身边靠了靠,半贴在他背后,“劳驾,让我借个力。”
君不犯上下打量他:“你之前在虎妖洞穴下跟我说的话——什么神明、人皇敕令之类的,不会都是在诓我吧?或者……你现在才是在诓我?”
“你希望答案是什么?”虹微笑着反问。
他长相出挑,但非人感太重,即便笑着眼神也是冷冷的,给人一种妖异冷血之感,和蛇类很像。
君不犯很不喜欢这样的人,也隐约觉得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我希望哪个都不是。”
君不犯冷冰冰地回道,却没有推开他。
虹的嘴角又往上弯了弯,抓着他小臂的手改为搭上他的肩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快步赶往目的地。
就在他们冲出树林,踏上倾斜向上勾起的山崖之际,只听前方传来一声暴喝:
“给老娘死!——”
夜空下,山石上,一道纤细身影平地跃起十米,手持一根碗大的木棒劈向身下的虚空,敲击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后这巨响连绵成密集的碎裂声,被木棍击中的地方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痕,或粗或细,连成一片。
蓦的,那处所在轰然炸碎,露出下方隐藏的空间。一只体长近三米的青眼白虎端坐其上,刚刚惊愕地睁大眼,就在始料未及中被那根余劲未散的木棍劈中额前的“王”字纹,登时身体后仰,横飞出去。
不巧,它飞向的正好是君不犯和虹所在的方向,君不犯下意识抬手一抽,它的面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歪着脸朝旁边斜冲一阵,重重摔倒在地。
半张脸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