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犯平静地注视踯躅的少年半晌,冷不防道:“那头虎妖现在可在洞穴?”
“不在!”意尘梦脱口而出,依稀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关键脉络,却总也不清,“它在……它……”
君不犯点点头,打断他:“知道了。那就先去救你的朋友,然后再诛虎妖。”
意尘梦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偏移道路许久总算回到正途,心里畅快开阔,一边答应一边跑向那身姿挺拔的儒生。
君不犯提剑迈步,走出一段距离后,耳边突然掠过几声奇异的动静,就像是卡涩的齿轮往后转动,调转了机关对准的方向,偏离原本轨道。
他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了漆黑幽深的树林。
“先生,怎么了?”
“没事,走吧。”
虎妖的洞穴开在山顶一个极为隐蔽偏僻的角落,外面被重重藤蔓遮盖着,里面的空间却极为宽敞,几乎将山顶几十米的高度完全挖空。
洞内白骨无数,有人骨也有兽骨,前者居多。
那虎妖是个爱干净的,它在穴壁上凿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孔洞,所有骨头都被它分门别类地摆放在里面,用作装饰或收藏。床榻与地板也是白骨铺就,被打磨得光亮洁白的骨骼发着灿灿白光,有种诡谲得令人作呕的美感。
君不犯带着意尘梦入内,在洞穴中转了一圈,戳死十多个负责守卫洞穴的伥鬼后,总算在洞穴的最深处找到了他的朋友。
那是个年轻武者,约莫及冠年岁,眉目英朗沉静,俊逸逼人。
虎妖不知道对他做了什么,让他昏睡不醒,所幸没有受伤,呼吸平稳,应当性命无虞。
意尘梦一见着他便松了口气,小跑上前抱住他,而后惊魂未定地靠在石壁上,往君不犯的方向看去。
此时,君不犯看着满洞穴的人骨,面上虽然依旧淡淡的,让人看不出喜怒,但越来越冷的眼神足以看出他的情绪有多糟糕。
意尘梦不知为何,莫名同情起那头还在外边浪的虎妖,总感觉它会被面前这位一口一句在下不擅武艺的儒生轻松捶死。
“既然人已找到,我们这便离开吧。”他语气冰冷,“你先把他安顿好,再带我去找那只虎妖。”
“好。”
意尘梦用力点头,脚步却略显踌躇,莫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完。
君不犯却以为他扶不动那人高马大的武者,上前把人接过,一转身,脚尖突然踢到一个东西,他低头看去,在身前的地板上看见了一个几乎嵌进地里的铜环。
铜环四面有四条缝隙,连起来像是一扇门。
君不犯盯着这扇门,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先生?”
“……嗯,走了。”
君不犯扶着武者跨过那扇门,就在即将走出洞穴时,忽然心有所感地止步,把武者放回意尘梦怀里,转身往回走。
“在这里等我一下。”
意尘梦看看他,忽然福至心灵:“先生想下去看看?”
君不犯点头:“说不定里面还关着被虎妖抓来的人,你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有事叫我的名字。”
“好。”
目送君不犯走向那扇门,意尘梦踌躇的心突然松了下来,像是一切圆满,再无任何挂碍。
君不犯走到门前,抓住那只圆环向上一拉,在刺耳的金石摩擦声里,门缓缓打开,与下方的通道形成一个夹角。
他翻身跳下洞去,一抬眼,满目烁动的粼粼虹光霎时映入眼帘。
门的下方是一个幽深的水潭,水面上铺着石桥,蜿蜒通向中心。
那里有一座圆形玉台,上方堆着两根粗如大腿的铜链,锈迹斑斑,沾满了血垢。
君不犯顺着弯折的铜链望去,在那幽黑一片的潭水中,看见一条盘曲于水底的深紫色蛇尾,尾巴上覆着细密的鳞片,略微划动水波,便会反射出斑斓彩光。
蛇尾中央,披散着蓝色长卷发的男人安静地睁开了眼睛。
……
祂不知道自己被困锁于此多少年了。
自云梦泽存在以来,自天地初开时分,祂便在这里了。山林是祂的领地,是祂的栖身之所,但并不是归处,也不是世人常说的……家。
祂在这里生活,看时光轮转,日月起落,仿佛雀鸟栖于舒适温暖的牢笼,没有禁锢一说,便没有自由可言,自然更不会有不舍和留恋。
祂寿数漫长,岁月长河在祂面前不过是一本随手便可翻阅的书,他人称奇道绝的桥段,于祂而言是重复了千千万万次的寻常。
所以祂无所谓生死,万事不留心,没有感情,也没有欲/望。
祂占据着山顶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冷眼旁观山中精怪横行,妖邪厮杀,如同在看蚂蚁搬家、蜉蝣朝生暮死。
久远之前有人视祂为神明,后来那批人皆入土化灰,祂的名字又变成了妖魔邪祟。
再往后,志怪话本兴盛的年月里,此山因群魔乱舞(实写)而被写进书中,经过一番精妙细致的润色后,又变成令人闻之色变的龙潭虎穴,从此来往的行人逐渐减少,山中妖邪们也因为养蛊太过,死的死伤的伤,蛰伏下来。
后来,人族大兴的时代降临。那一代的人皇敝履褴褛,开天辟海,无所不为,搅得天地动荡不安,只有人族一族兴旺。人皇之外还有人仙,动辄移山填海,把其他族群压着打了几千年。
昆仑山上刻下人皇的名字,旁边还有人仙的名号,好好的灵秀之地变成了人族版图的一小块,翻开地图,尽是并吞寰宇的气魄。
也是在那时,有人带着人皇敕令来此封神造庙,镇压诸邪。祂作为山中最大的一尊妖物,得到了敕令亲封的待遇,被那群弱小的人类封印在山中,敕令一日不解,祂便永远只能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祂生气吗?并不。
祂想逃吗?不想。
寻常邪祟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皇敕令,于祂不过是过眼清风,祂动动尾巴就能破除。
可祂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该做什么,好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索性便任由他们施为,也图个清净。
再之后,便是老生常谈的人世轮转,沧海桑田,久到这座山都换了个样子,万里汪洋变成千里水泽,住在祂头顶的从一窝猴子变成了一只虎妖,唯有祂与天道共恒常。
人皇换了一任又一任,只剩那道古老的敕令化作的沉重锁链,聊胜于无地禁锢着祂的躯壳。
祂开始觉得无趣,变得散漫、怠惰,只好闭上眼,去做一场有趣的梦,最好能万年不醒。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祂的睡眠也出现了问题。
祂一入睡就会做梦,做一个重复的、看不清画面也记不住的梦,梦里的一切都被淹没在炽烈的金红色光芒里,唯一让祂印象深刻的,只有一道缭绕着血色火焰,如迎风执炬的黑色身影。
那道身影若隐若现,时有时无,行走在断裂的岁月里,从不止步。
他曾登上雪山之巅揽月,把月亮揉碎扔进天池,对着什么人冷笑嘲讽,极尽挖苦,最后将月亮的碎片捞起,一片片缝补回去。
他坐在枝头摘下了路过头顶的云,拿在手里捏扁搓圆,然后随意丢开。又去深不见底的汪洋中追一尾庞然无边的鱼,撕下它的鱼鳞当做战利品,在上岸后用来打水漂。
他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遮掩面容,有时着宽袍大袖,有时则奇装异服,走过烟火蒸腾的人间,走过烟波浩渺的江河,走过星河万里,走过整片天地。
祂与他在暴雨天里匆匆擦肩,在同一片树荫下乘凉小憩。他递出金黄色的果子,祂伸手去接,碰到的却是百年后的枯枝,结出果子的树早已枯萎,他们从未相遇。
然后那一日,他行过山林,从祂的头顶匆忙离去。
他发现了这扇门,却没有打开,也不驻足停留,而是径直奔赴血与火的战场。待祂推门出去时,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人皇敕令化作的锁链挂在祂的尾尖,祂轻轻一抖,它们便碎裂开来。
于是祂从中感受到了光阴的重量。
这一天,祂又从那个梦里醒来,梦中炽烈如火的光芒没能被祂的双眼带到现实,祂依然泡在冷冰冰的水里,与渐渐缺损的人皇敕令作伴。
没有什么人从祂头顶路过,而祂也没有主动推开那扇门。
直到祂转过视线,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一双眼睛。
梦里的身影摘下面具,朝祂回身,与现实中为祂止步的儒生缓缓重合。
少年眉宇深静,姿容独绝,凤目微微上挑,透着清寒的艳色与蛊惑。
仿佛在邀祂共赴人间。
第68章 兰惹(6)
漆黑的洞穴里回荡着滴答滴答的水声,声音缓慢而空灵,仿佛被拉长了十几倍。
君不犯与那蛇尾人身的男子对视良久,突然齐声开口:
“你是妖?”
“你怎么会下来?”
二人同时顿住,又再次同时开口:
“你认得我?”
“你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片刻后,男子动了。他埋在水底的尾巴轻轻一荡,周遭霎时白雾弥漫,遮掩他的身形。
君不犯条件反射地握住剑柄,但还未拔剑,雾气就已散尽,换上一身繁复长袍的男人踏水向他走来,每一步落下都在水面上点出圈圈涟漪。
在他背后的圆台上,那两条铜链不知何时已经化为齑粉,带着浅淡金色的粉末扑簌簌落入水中,将原本清澈的水潭染得浑浊。
“停步。”君不犯横剑于身前,看着男人的眼睛说道,语气中带着浓烈的警惕意味。
男人宽大的袍子上缝了一顶同样宽阔的兜帽,他停在距离君不犯十米的地方,抬手戴上帽子,帽檐遮去他蓝色的瞳眸,只露出下半张脸,与胸前流泻而下的长发。
见他如此配合,君不犯略略松了口气,再把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是妖?”
男人薄唇微动:“不知道。”
君不犯一扬眉,没等他发问,男人又接着说:
“我活得太久,早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曾有人唤我山神,奉以鲜果花卉、篝火与奇异的舞蹈,祈求我的庇佑。亦有人唤我妖邪,说我是天地间最大的灾厄,以人皇敕令将我镇压于此。到如今,这两种人都死绝了,唯有仍在运转的腐朽敕令能证明他们来过——所以你问我是不是妖,抱歉,我无法作答。”
君不犯听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茶楼酒馆,正听说书先生讲新出的志怪故事。
这一晃神,他的气势便弱了下去,让男人找到机会反客为主:“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
“……你说哪个?”君不犯攥紧剑柄。
男人微一歪头,像是在两个问题中反复拉扯,认真斟酌,好半晌才做出决定:“你怎么会下来?”
君不犯道:“通往此地的门开在虎妖洞穴里,那头虎妖食人无数,我下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被他关在这里。”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点点头:“好,现在我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不认得你。你是谁?”
说话间,他往前迈出一步,像是迫不及待下的本能举动,又仿佛只是在为之后的交流营造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