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圆舞曲 第16章

韩渠立即破涕为笑,他不在意丑还是美,他只想要爷爷亲手织的毛衣。

那天之后,老韩每天晚上都在书房织毛衣,韩渠写完作业,要睡觉了,去看他,他还戴着老花眼镜钻研。韩渠有些内疚,以前晚上,老韩不是在写书法,就是在看书,现在织毛衣占据了老韩的所有空余时间。

作业少的时候,韩渠便陪老韩织,起初只是帮着挽线,后来干脆找来针,和老韩一块儿学。老韩已经上道了,手把手纠正他。冬天即将结束,他得到了第一件家长织的毛衣,也学会了最基本的针法。

那还是一件小老虎毛衣,红色的底,花里胡哨的老虎和背景,背上还织了韩渠名字的拼音。韩渠开心地穿着新毛衣去上课,热得浑身发痒也不愿意脱。

那时因为天热起来,很多同学已经不穿毛衣了,他又被笑了,不过那一次他很高兴,逢人便显摆新毛衣。来年冬天,居然有好些同学模仿他,也在毛衣背后织了名字。

直到上中学,手织毛衣不再流行,韩渠每年秋天都会得到老韩织的毛衣,是从夏天开始织的,花样各不相同,越来越精致。

“所以给小穗的帽子,其实是你跟爷爷学的配色。”凛冬道:“是你第一件毛衣的颜色。”

韩渠已经织好一圈了,偏灰的紫色在他的手中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力,神秘、朦胧,犹如无声的叙事诗。“对,小男孩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颜色。”

韩渠接着往下说,他长大后不穿手织毛衣了,但这成了老韩老年生活的一种乐趣,大件织过家里的毯子,小的织过手套围巾送给附近的小孩。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着老韩学,多年过去,基础尚在。

和齐穗分开时,他曾向齐穗承诺,如果还能见面,他会还给齐穗一顶手织帽子。伤愈后,虽然还没有齐穗的消息,他还是想起了这个承诺。M国南部有独特的编织技术,他跟李东池打听,李东池很快给他找了个手工师傅,他和师傅隔着网络交流,师傅惊讶于他底子那么好,一学就会。

“可能就是万变不离其宗吧,有基础,学什么都快。”韩渠开始在紫色中加入粉色的线条,有粗有细,断断续续。在图纸上凛冬还未看出来,此时却很直观了,那是空中的飘雪,明明是很孤单的意象,却因为颜色而奇妙柔和。

凛冬迫不及待想看到帽子织成的样子,催促道:“雪花呢?雪花什么时候出现?”

韩渠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把线和针都放下了,“这么急啊?”

凛冬是很急,“今晚能织好吗?”要不熬个夜吧?

韩渠笑道:“饶了我吧,明天还要去给卢克打工。”

凛冬一想也是,但又确实很想见到成品,轻轻撇了下嘴。

韩渠捕捉到他这不情不愿的表情,“你真的很适合当个万恶的资本家。”

“我的员工福利很好的!”凛冬争辩,“大家都得了流感,我送他们去输液,我自己……”

韩渠打断,“你自己送快递,还送到我们治安局来了是吧?”

凛冬想起和韩渠在治安局门口重逢的一幕,摸了摸耳朵。

韩渠歇了会儿手,重新拿起线,“万恶的资本家对小孩子倒是很好,那么忙了,还要去当志愿者。还没问你,学堂那么多小孩儿,怎么和我们齐穗关系那么好?”

“什么你们齐穗。”凛冬笑道:“小家伙现在和我比较亲。”

第20章

凛冬知道卡利斯学堂, 是因为白一的妹妹白闪。

战火波及纱雨镇之前,白家还算不错的家庭,经商, 白一和白闪很小的时候会随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慈善。战争撕碎了习以为常的幸福,兄妹俩失去至亲, 疲于逃命,和颠沛流离的难民没有两样。

战事平息,白一立即开始为生计奔波, 白闪才十七岁, 一边读书一边帮助更小的孩子, 成了卡利斯学堂的第一批志愿者。当时学堂的情况比现在糟糕得多,时不时遭遇强盗、暴徒,屋舍也不够。志愿者们除了照顾孩子, 还要充当门卫、工人。白闪的腿就是在修房子时摔断的。

小姑娘很开朗, 凛冬提着一大口袋骨头肉和猪蹄来白家, 她缠着凛冬说个不停,不诉苦,只讲学堂里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孩子,讲学堂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起来。猪蹄也堵不了她的嘴, 喝着炖得浓白的汤,她眨巴着眼望向凛冬, 凛冬知道她有比炖猪蹄更想要的。

“凛哥。”当时白家兄妹对凛冬的称呼还不是冬冬哥, 白闪试探着问:“你有空的话, 能来我们学堂看看吗?”

凛冬直白道:“我帮不上什么忙。”

白闪摇头,“不是一定要帮忙,孩子们很可爱的,和他们待一块儿, 烦恼都会少很多。”白闪咬了咬唇,又道:“凛哥,你看起来很忧愁,我哥也说,你人很好,但是从来不会笑,我觉得你看看孩子们,也许会开心一点。”

凛冬错愕地微张开嘴,他似乎误会了白闪。他刚来M国不久,别的没有,只有钱,一到纱雨镇就买了晴天巷最大的门面,飞快搞起运输公司,货车大大小小的都有。白一被上一份工作的老板骗了,讨薪不成,反而背上卖了自己也还不清的债务。凛冬救下他,给了他新的工作。任谁看来,凛冬都是个富有,且充满爱心的外国人。

学堂的创办者卡利斯先生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白闪希望凛冬帮助学堂的孩子,最好能够定期捐献钱物——凛冬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看见凛冬茫然地注视自己,白闪着急了,“凛哥,我没有让你出钱的意思。你已经帮助我和我哥太多了,他没有被卖到海上,我还平平安安在这儿喝猪蹄汤,都是因为你帮我们。我怎么,怎么还会向你要求更多呢?我只是……”

凛冬埋怨自己的功利,安抚白闪道:“我明白,谢谢你为我着想,我不是从来不笑,但……”

那天,连凛冬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从未跟任何人述说过离乡背井的心路历程,却和并不那么熟的小姑娘白闪倾诉了一部分心事。只是没有提到韩渠,以及和韩渠、华国警察一同经历的惊心动魄。

白闪心思细腻,“你觉得你不够好,及不上你喜欢的人分毫。你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可怎么都做不到。但不是的啊凛哥,你已经很好了,起码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你救了我哥呢!”

小姑娘清澈的声音就像溪水,凛冬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唇角。倒不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但倾诉让凛冬至少在这一刻,放下了一些长期压在心口的东西。

“你们这些好人,都对自己要求太严了。”白闪说:“所以我才希望凛哥你去和孩子们相处一下,他们有的很会讲笑话,有的很会耍宝,和他们待一下午,感觉烦恼都没有了。”

凛冬答应,“下次你去的时候,我送你。”

白闪没在家中修养太久,凛冬开车送她去复查,医生说她一辈子都得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笑嘻嘻地说:“能走就行,没在战争里被炸断腿,我比好多人都幸运呢!”

凛冬在和平的国度出生成长,难以完全理解白闪这份庆幸,出了医院,凛冬下意识想为她做点什么,这个年纪的女生喜欢什么?买几条好看的裙子?还是化妆品?他好像很少看到纱雨镇的女人化妆。

白闪拒绝了凛冬带她购物的提议,“凛哥,你送我去学堂吧,我想和孩子们待一会儿。”

凛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车在山路上穿行,凛冬观察了白闪几次,她的嘴唇努力而倔强地勾出笑意,眼睛却有些发红。

白闪的到来引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孩子们很想念她,全都冲上来围住她,卡利斯先生也来了,看过她的腿后很自责,提出带她回自己的国家动手术。白闪却笑着摇摇头。

凛冬隔着人群,遥望这一片喧嚣,心情并没有如白闪所言宁静下来,更不想笑。那天,他独自在学堂里绕了两个来回,小孩们望着他,有的很好奇,有的露出警惕的神情。对这些陌生的面孔,他内心并无触动。走得累了,他坐在学堂后半段的田埂上休息,情绪反而低落下来。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小孩,像白闪那样在和小孩的相处中收获快乐。小孩在他眼中是很麻烦的物种,他向来只会远离。学堂的孩子都是孤儿,很可怜,今天来看过之后,他愿意捐献物资,让他们过好一点的生活。不过这就与白闪带他来的初衷背离了。

望着天上悠悠飘荡的白云,凛冬耳边响起遥远的责骂。

“没有爱心”是他作为明星时,一个总是被拿出来溜的黑点。还未出演《羽事》前,他跑过许多龙套,演过不少配角,其中一部剧,他一半的戏份都是和小孩子一起。

小孩乖的有,不听话的也多,他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只能自己哄小孩,小孩演错了,他跟着遭殃,一场戏拍了大半天,总是不行,他心中实在窝火,知道这个配角来之不易,只能强行忍着。

倒是姗姗来迟的主演一到片场,看到小孩哭的哭闹的闹,马上垮下脸发飙,导演骂不得,小孩骂着不解气,那还有谁能供大明星出气,不就是和小孩搭戏的他?主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越听越麻木,整个人都没了反应。主演发泄够了,戏继续拍,他却再也进入不了状态,又被导演骂废物。

有个小孩是出了名的乖,看到他难过,上前牵住他,叽叽咕咕地安慰他。他心里的火山早就快爆发了,明知小孩是好心,却还是没办法挤出一个笑脸。小孩热情抱住他,他却木着脸的画面被人拍下来,他全不知情,而因为他无足轻重,当时视频也没有被发出。

他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还是在《羽事》爆红之后,当时他出席一个颁奖活动,现场有童星,其他明星都虚情假意地和童星合影,亲和劲儿浮夸到了极点,只有他,和童星全程没有互动。

他和那童星根本没有合作过,私底下也没有说过话,在他的认知里,童星和其他同行并无区别,不认识,就不必强行认识。

可红毯实况一出,他立即成了众矢之的。他走红得本就突然,惹人眼红,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他,渴望找到他的黑点。黑稿铺天盖地,营销号在各个平台带节奏,大波粉丝大呼“塌房”。这时,当年的视频被爆出来了,成了他“没有爱心”的又一力证。

他已不再是当年被大明星指着鼻子骂的配角,团队有能力找到那个小演员,证明他不是故意冷脸,但他没让团队这么做。“我确实冷脸了,我也确实不喜欢小孩,别再去打搅人家。”

那孩子早就不在娱乐圈里,当时只有那孩子安慰过他,他的感激一直放在心中。

这起“塌房”风波并未持续太久,新的“瓜”出来之后,人们便转移阵地,只是每次有人问凛冬有什么黑料,“没有爱心”都会被科普给新的路人和粉丝。

凛冬过去不觉得自己和小孩不亲近有什么错,现在人都不在江湖了,更不介意。白闪给他讲述学堂的种种趣事时,他原本产生过来当志愿者的想法,反正他来到M国后依旧没有找到信念和坚定想做的事,来学堂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现在他想明白了,他不适合做志愿者,小孩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从田埂起身,准备离开学堂时,凛冬听见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小孩口齿不清,只能听出读的似乎是汉语。凛冬有些好奇,转过身去,一眼却没看见人。读书声继续传来,小小的,却有种异样的坚定在里面。凛冬不由得被吸引,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高草中捧着书本的小男孩。

听见动静,小男孩明显吓了一跳,抬头和凛冬目光相对,眨巴着大眼睛,半天才挤出一句:“哥,哥哥。”

小男孩说着很不标准的汉语,身上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团子,却非得蹲在草丛里。M国有很多从华国来赚钱的人,不少学校教授汉语,凛冬猜想,小男孩死去的父母可能是华国人,所以才这么认真地学汉语。他也蹲下来,“怎么在这里学习?”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听不懂。凛冬切换成简单的M国语,连说带比划,小男孩终于听懂了,咿咿呀呀解释起来。这次换他听不懂了。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高草里,你说我猜,凛冬终于理解了个大概,小男孩叫齐穗,土生土长的M国人,家人全都没了,三个月前被志愿者接到学堂生活。

战后的孤儿,情况都和齐穗差不多,但凛冬觉得奇怪的是,齐穗一个M国人,还这么小,怎么就急吼吼地自学起汉语来了?齐穗给他解释了,但他听不懂,齐穗急得快哭了,他索性将齐穗抱起来,用M国语说:“不着急,学会了再说。”

送齐穗回到院子里,交给老师,凛冬也该回去了。他在一间教室找到白闪,正要叫她,却发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凛冬无声地转过身,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有小孩经过,想要进去,凛冬轻轻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白闪出来时,已经擦掉了眼泪,凛冬假装刚刚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儿,回去吗?”

白闪再次露出笑容,“今天又上了两节课,哎呀累死我了!”

下山的路上,白闪一直说着回到学堂的点滴,学堂有汉语教学的需求,但是老师很少,而且都是她这种M国人,自己都只学了个皮毛,教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凛冬问:“你知道齐穗吗?”

“知道啊!小穗最认真了,恨不得把字典吃了。”白闪说:“他学得比我教得还快,听说这阵子都在自学。”

“他为什么那么积极?”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问问去。”

凛冬沉默了许久,即将到白家时,才说:“我可以试试教汉语。”

白闪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凛冬皱了皱眉,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很不确定。不喜欢小孩,不爱亲近小孩,但很在意蹲在草丛中的小男孩为什么那么想学汉语,没有听懂,他跟自己较起劲来,要么赶紧把M国语学好,要么教齐穗把汉语学好。

“嗯。”凛冬说:“找时间你帮我推荐一下。”

白闪双手合十,感激得眼中都有了泪花,“太好了,凛哥,你真是……”

凛冬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好了,不要给我发好人卡了。”

车停在白家所在的老旧巷子外,白一冲出来接妹妹,“凛哥,来一起吃吧,我炖了排骨!”

凛冬拒绝了。

下车前,白闪忽然说:“凛哥,今天谢谢你。”

凛冬无奈道:“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白闪摇头,“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自己要谢。我知道你在教室外面。”

凛冬看了看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毫不介意腿的缺陷呢?她只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此难过罢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知道言语的无力,凛冬最终只道:“没事。”

“嗯。”白闪深呼吸,“凛哥,你不要告诉我哥,我哭那一下就好了,马上就振作,你给我保密,好么?”

凛冬郑重道:“不告诉他。不过,也不需要马上振作,对自己好点。”

白闪笑了,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在车里说什么?我也要听!”白一急得敲车窗。

白闪钻出去,“来了来了,都怪你脾气坏,凛哥才不愿意吃你做的菜……”

接下去几天,凛冬忙着谈合作,白一张罗招人,忙碌之余,凛冬有空就学M国语,强迫白一用M国语和他说话,还让人从蕉榴市带回来所有能买到的汉语教材。白闪带他去卡利斯学堂试讲时,他已经在基础教材的每一页都做上笔记。

他又看到齐穗了,小家伙一见到他,眼睛就亮成了星星,抱着他的腿,哪里都不让他去,“冬冬哥!你说话好好听啊冬冬哥!”

他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冬冬哥”这个称呼,有点幼稚,有点可爱,和他这一身冷飕飕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被孩童软糯的声音叫得心头柔软,不自觉地应下来。

学堂的教学主任和卡利斯先生都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卡利斯先生更是赞不绝口,夸扬他的语言天赋。如果是夸别的,他或许会觉得只是恭维,但语言天赋,他确实有。

听到这儿,韩渠没忍住打断,“我也发现了,你好像会很多种外语,还都说得很好。”

凛冬有点尴尬,“你……怎么发现的?”

“我是你的粉丝啊。”韩渠一点儿不藏,“我把你的剧,你的综艺,反正你所有在网上找得到的资源,我都看了。你和外国人交流,发音和他们一样。”

凛冬觉得自己都快喷气了,“全,全部看了啊……”

“你怎么学的?我学M国语好费劲。”韩渠手上的活儿也不干了,凑到凛冬近前。

太近了,凛冬心想,可是这么近看韩渠,这人的鼻梁和眉骨真的很优越啊,眼睛也很深邃……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凛冬连忙甩了甩头,“我就这点天赋,别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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