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康坊的边角处，住着一户赵姓人家，前些年也是吃穿不愁的，奈何这么多年的兵荒马乱下来，赵家也渐渐败落了，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勉勉强强的过日子。
贞观元年的干旱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不多的粮食被一省再省，家中的男人出去的时候偶走路都打晃，有人试探着提出将儿女送到人牙子那边换粮食，谁都没有同意，可也谁都没有拒绝，挤挤挨挨的屋子里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家的邻居听着院子里低低的哭声，也只有一句叹息。
又过了一些时日，赵家依旧是一个没少，只是出门的人脸色越发难看了，而且有消息传出来，说赵家打算将这个院子出手，有人惊讶，有人上门劝说。
“这院子可不能卖啊，卖了根就没了！”
“房子卖了你们住哪里啊，外面的日子不好过。”
“你们真的舍得离开长安城？以后可能就一辈子都见不上面了。”
有那七老八十的长辈找上门，语重心长；有那亲近的邻居，情真意切；也有那定下婚约的人家，小儿女泪眼盈盈。
“大郎他们才是根。”
他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摩擦是难免的，可若是看着妯娌的孩子被插上草标，都是在怀里撒过娇的娃娃，又有哪个真的舍得送出去呢。
若是卖了这房子，好歹还能多撑上一段时日，若是光景一直不见好……赵家的老大不愿意去想那种可能性，只是冲着劝说的人摇头。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徐家那边可以学做火炕的手艺的消息传过来，只要两个冬日的一成报酬不说，十天之内还能垫着吃饭的粮食，只是那边也有要求，名声不好的一律不要，愿意来的还得先被挑选一遍。
赵家没多想，便给全家报上了名，最后通过的只有平时最为健壮的赵二郎，还有脑瓜子最灵活的赵六郎，但好歹省出了两个人的口粮，徐家小郞君心善，还愿意让他们带一半的吃食回来，这些吃食加了水煮成一大锅，赵家好歹能混个水饱。
这么熬了几天，赵五郎便带回了黄泥换米的消息，于是赵家便强撑着走出们，老弱挖土，年轻的男女一步一挪将其拖回，勉强弄了一担子回来，交给赵五郎后，晚上两兄弟归家的时候，手上的篮子里便放了五两的粮食，虽然都是碎米陈粮，但赵家已经欣喜若狂。
挖了几天土以后，最聪明的五郎再次带来一个消息：做羽绒服那边要手脚利落的女工，经过一番激烈的选拔淘汰，赵三郎的妻子周四娘成功入选，以临时工的身份吃到了正式工的福利，过上了一日三餐能吃到七成饱的美好生活。
是的，徐墨阳这边采取的是同工同酬制，女工这边创造的价值跟男性等同时，分到的吃食分量也会相同，底线都是至少当场吃一半，若是吃不完可以带回家。
羽绒服的制作过程并不算难，但是内容很琐碎，羽绒要被反复清洗挑拣，缝合的时候也要密密麻麻的弄上好几层，徐墨阳好多次闻着家禽毛发的味道都想甩手不干，最后还是木着脸继续坚持，等得到制作出成品后，他已经相当的生无可恋了。
好在成果是喜人的，成功以后每一个步骤都可以单独拆分请人做，然后根据花费的时间进行工作的量化，基本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可以外包给手脚灵巧的娘子，而这个环节，就刚好被周四娘赶上了。
赵家两兄弟出去做工，周四娘出去上班，剩下的人都去外面挖黄土换泥，靠着一股子不甘心的狠劲儿，一大家子硬是熬过了最黑暗的冬天，甚至还存了少许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日，赵家的几个妯娌相约着去地里挖野菜，挎着篮子经过护城河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水面上悄悄浮起一个金色的鱼脑袋，看着她们头上的黑气终于消失，又目送她们过了护城河后，才消失在水中。
它是一条金鲤鱼。
曾经被赵稍打捞上来，送给那位算命先生，又被那袁道士给了赵家阿婆，被这位三世善人放归河中，欠了一份因果。
它没有太多的本事，只能给赵家一点点运气，但就是靠着这点滴馈赠，赵家挣扎着过了死劫，往后的日子，必定是一帆风顺。
第84章 郎君，喝药了。
腊肉被细细的切丝，放到油锅中炒到微微焦黄起锅，水培出来的豆芽掐掉豆瓣，煸炒后加入腊肉丝一起翻炒，出锅便是腊香扑鼻，端的一个爽口下饭。
打了霜的小青菜也不需要如何拾掇，捡了小些的直接滚入蛋花汤中，咬一口便是甜丝丝的味道，就算什么菜都没有，光是就着这道汤也能下一大碗米饭。
新鲜的菌子用手撕开，锅中倒油烧热后放入翻炒，炒到八成熟的时候加入提前切好的卤鸡肉，再放入一勺卤汁烧干，就是冬日难得的美味。
“吃不下了。”
饭菜都很好吃，但徐墨阳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只是每样捡着略尝了些便放下筷子，见星星吃的头也不抬，眼中难得出现了羡慕。
明明都是一个屋子，怎么他病了，小猴还活蹦乱跳？难道那身毛的防护功能就那么强？
徐墨阳一边想着，一边有些脚步不稳的回了房间，盖上被子便沉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还不知今夕是何年，就看到秦娘子端着碗进来了。
痛苦面具 . jpg
“郎君，喝药了。”
怎么说呢，这个场景就很像一出经典剧目，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
【“大郎，喝药了。”】
就很慌。
“给我灌进来吧。”
徐墨阳努力让自己不要对着汤碗流露出厌恶之色，他并不厌恶中药，甚至有些喜欢那些清苦的药材味道，但也只是喜欢闻而不是吃，哪怕是强迫自己咽下去都不行，只能用灌药器来辅助。
“好。”
秦娘子没说什么，只是熟练的翻出了让徐墨阳看到就口舌发苦的器皿，见徐墨阳已经自觉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卷卷，并半坐成了\______的形状后，也娴熟的上前捏住徐墨阳的下巴，把灌药器往徐墨阳嘴里一塞，把药倒了下去。
喂药器是类似牛角的形状，只是弧度更为和缓，宽的那一边被封起来，只留一个小小的倒药口，里面是中空的，药水被倒进去就会在重力作用下一直滑到尖的那一端，然后顺着开口直接从喉咙进胃，最大程度的减少对中药的味道感知。
“还要喝几天啊？”
徐墨阳的眼睛里都没了高光，一想到这并不是最后一次，就觉得生无可恋，现代吃不得苦药的可以吃胶囊，可这个时代……唉，忍着吧。
“大夫说了，喝完明天再去瞧瞧。”
见徐墨阳这幅蔫巴巴的样子，秦娘子也有些心疼，但家中弟弟郎君可是得了风寒，不吃药是会死人的！
“今天盖着羽绒被睡。”
见徐墨阳又要睡过去，秦娘子赶紧展开了一床针脚细细密密的被子，因为还没来得及染色，看上去都是纯白的，往床上一放便是蓬蓬松松的一大堆。
“大夫都说了，你这风寒就是保暖不够引起来的。”
见徐墨阳欲言又止，秦娘子的火气也上来了，因为外面的那些流民很可怜，所以能洗出来的羽绒都被卖出去了，到头来她们郎君自己都没分上一床，弄得现在整天咳嗽。
因着这件事，秦娘子跟叶娘子还吵了一架，阵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惹得邻居围观宵小探头，甚至有些自作聪明的还以为两人决裂了，想着把叶娘子带着方子一起挖走，却被当场呛了回来，落了个好大的没脸。
那天跟叶娘子吵过架后，秦娘子便跟叶娘子推掉了大部分的订单，一心给徐墨阳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一床羽绒被，哪怕这些日子在羽绒上赚的钱都投进去了，也在所不惜。
徐家不缺粮食，只是为了最大程度的帮助那些最困难的贫民，徐墨阳特意在饭食中加了些药材，吃下去的时候对身子有温补的作用，但味道方面就没多大讲究了，在他生病以后，两位娘子也没断了吃食中的药材，只是味道难免又降了几层，倒是误打误撞揪出了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好好盖着，回头出了些汗，病就好了。”
秦娘子一边想着那些说徐家不是真心救济的丑恶嘴脸，一边细细叮嘱了半天，确定自家郎君真的放在心上，才出门去看那些做工的女郎了，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将施出去的粥水消减一部分。
左右现在什么都不会的只要肯挖土，至少也不会饿死。
“等你明天洗了澡，就能上床睡觉了。”
看着裹着小被子一脸幽怨的星星，徐墨阳干笑两声，假装没有看到自家猴子愤怒的小眼神，把脑袋转向相反的一边，努力让自己入睡，没一会儿还真的进了梦乡。
【吱吱吱吱！】
星星对着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人耍了一套愤怒的猴拳，最后还是气呼呼的裹紧自己的小被子睡着了，只是脑袋里牢牢记住了一个念头。
明天！一定！要洗澡！
徐墨阳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饭时候，勉强撑起来吃了些东西，又把自己倒腾干净，转眼就又倒在床上睡着了，两位娘子见怪不贵，徐墨阳这个小郎君哪里都好，就是冬日睡得比较多，现在是冬天+生病的双重buff，只要脸色好看呼吸平稳，就都是正常情况。
等到一觉醒来，徐墨阳才有了些欣赏新被子的精神，小猴仗着自己洗的油光水滑人见人爱，也厚着脸皮跳到了被子上，舒舒服服放打了好几个滚。
被子是纯白色的，最原始的没有经过染料的那种，放到这个时代可能有人觉得不吉利，也有人觉得实在寡淡，但对于习惯了后世简单审美的徐墨阳来说，还是比较能接受的，毕竟他当年可是为了省钱，连草莓蛋糕的枕头套都睡过。
跟皮肤接触的被单摸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是触感相当舒服，完全没有扎手起球的感觉，毫不勉强的说，如果冬天一直不过去，徐墨阳可以睡它一辈子。
为了防止跑毛，被面被细细的缝了五层，都是用材质舒服的布料，盖上去的时候却一点不重，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价钱肯定也很美丽，不过这就不是徐墨阳要关心的问题了。
宽宽大大的长方形，蓬蓬松松的大羽绒，徐墨阳甚至有种回到了现代的错觉，在床上慢吞吞的挪动了几下，徐墨阳顶着冷气飞快的换好了衣服，准备继续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等死糜烂生活，星星也在这样悠闲的时光里开始日渐堕落，连小肚腩都吃起来了。
好好养了几天肉，徐墨阳总算是不用再吃苦药汁子了，还没来得及跟星星出去打个牙祭，就看到秦娘子端着熟悉的碗走了过来，顿时脸色大变。
“我不想喝粥！”
鸡肉粥羊肉粥牛肉粥，青菜粥冬瓜粥白菘粥，小麦粥大麦粥绿豆粥……徐墨阳不讨厌喝粥，但为了补充足够的水分，一日三餐都喝粥的日子他早就受不了了。
“不是粥。”
秦娘子见徐墨阳炸毛，赶紧安抚道。
“你肠胃还要养几天，这是给你配饭的小菜。”
熬粥是方便，但主食方面只能跟着徐墨阳走，别说自家的郎君，就连她也早就吃腻了，也就现在整个人都钻进钱眼里的叶娘子不在乎，每天稀里哗啦吃完就走。
徐墨阳吃了这么多天的清汤寡水，乍一看到红艳艳的辣椒就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等其他的饭菜上桌，先夹了一筷子酸菜放到嘴里，是熟悉的咸辣鲜味，寡淡的味蕾瞬间得到了满足，要不是还要些形象，徐墨阳甚至想来个猛男落泪。
只有失去的才最珍贵，平时随时能吃重口的菜肴的时候还不觉得，这几天的粥水喝下来，才真的想念起了这些浓烈的滋味，星星见徐墨阳吃的眉眉开眼笑，也悄悄伸小筷子过去往酸菜碟子夹了一下，一口下去顿时喀什上蹿下跳，被秦娘子喂了好几口冷水还是不断的吐舌头。
“你好歹看看再吃啊。”
等星星闹腾的动静被安抚下来，徐墨阳有些好奇的凑过去瞧了一眼——好家伙，夹什么不好，居然直接夹了一整个辣椒，没哭已经算小猴坚强了。
“这酸菜挺适合拿去卖的。”
徐墨阳又吃了两口酸菜，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就是豆腐水用的多了些。”
秦娘子也觉得这酸菜好吃，但按照徐墨阳说的做法，要连加七天的豆腐水味道才有保证，还不是她们能做的酸浆豆腐，而是成本更高一些的石膏豆腐，弄得她们这些日子豆子消耗的格外快，还有那嘴巴灵的，私底下常问豆腐是不是换了做法，吃着味道都不一样。
“冬日挣上一笔还是行的。”
徐墨阳这边的账早就算出来了，总体来说还是赚的，只是利润比较低，比较适合赚外快，而不是当徐家铺子的正式商品。
“已经做了一批卖着。”
徐墨阳说的平常，秦娘子回答的也平常，她们郎君也不知是何等出身，对什么事情都知晓一二，光是这泡菜酱菜腌菜的做法就不下数十种，她琢磨着再过些日子，就跟叶娘子商量，找几个勤快肯干的，在这平康坊再买下一座小院，把这腌菜生意当成正经营生做起来。
她们嫌这腌菜挣不到几个钱，那是她们有更挣钱的在手里攥着，这世上有的是那穷苦人，这腌菜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生意。
徐墨阳知道秦娘子心里有数，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星星到处偷得浮生半日闲，喂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狸奴堆里的，只有额头中间一只眼睛，还有一条看着跟人家三条尾巴差不多粗的尾巴的奇怪猫咪，盘算一下今年做羊绒生意的可行性，还碰上了一位偷跑出来的小千金。
“她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徐墨阳有些疑惑的rua了rua星星的头。
温娇羊毛也不打算去看了，默默开溜。
第85章 喝一碗姜汤
雨，很大的雨。
放在春天或者夏天，一定会得到欢呼，可现在没有多少人高兴的起来。
下雨意味着潮湿，意味着冒雨出去做工，也意味着温度的下降和疾病的到来，许多人家因为春夏的干旱早就衣食无着，全靠卖泥换来填肚子的粮食，这天河破了口子没完没了，不少人家直接就断了粮，只能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发愁，期望着雨早些落完。
有那实在到了绝路的，冒雨也要出去做工，有蓑衣的尚能挡一挡雨，没有的便只能冒雨前行，穿着湿了的衣物还要卖力气，有些强撑着回家后才倒下，有些直接便倒在雨中生死不知。
“先喝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再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