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岑未济还是选择了投奔他们。
“当时朕听闻岑氏军中有王殷、李博等人,朕便知道,岑氏的地盘绝不会只有北地那方寸之间。”
“朕便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马,去见了岑煊。”
“并向他许下,三个月内拿下宴州的诺言,若不能允诺,自甘受罚。”
二十一岁的岑未济仅靠百十人马拿下了有数十万人马的宴州。
一战成名。
景安帝对这位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宠信非常,并赐下国姓,收为义子。
岑氏自此开始了收复整个北方的战略,一年内发动数十起大小战役,先后灭了陈国和雁国,将国境推到了旭河附近。
也就是这一年,景安帝去世,北武帝岑煊继位,又过了短短两年,这位北武帝身体也出现了严重问题,岁末在宣城宫中去世。
临死前留下遗诏。
幼子继位,由王殷,李博,岑未济三人共同辅政监国。
但这位新帝实在与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帝老子完全不一样,天性好玩罢了,还嗜血成性,残杀大臣跟切瓜宰鸡一样随意,欺辱百姓跟斗鸡走马一样惯常。
在王殷被杀,李博莫名在家中暴毙后,远在前线的岑未济感到了浓浓的危机。
年轻的皇帝不敢动他唯一理由——岑未济当时手中握有二十万人马,虽然这里面兵将人马构成复杂,不尽数都是他的人,但依然不可小觑。
但岑未济不除又不行。
于是皇帝给已死的李博扣上谋反的帽子,派人传召让岑未济回来勤王。
但到了潼关前,又只准三千人马入关。
岑未济埋在宫里的线人前来送信,说皇帝欲在宣城外将他们伏杀。
与此同时,皇帝还给岑未济的副将也送来了密信,在信中威胁副将说,已将对方留在宣城全部家眷羁押,让他取了岑未济的项上人头前去换百十口家眷性命。
副将在经过痛苦的心理挣扎后,在天亮前,还是将这封密信亲自送到了岑未济手里。
岑未济当即把诸将都叫到跟前来,“诸位都是我的亲信,跟随我多年了,我承蒙先帝恩情,才有今日荣宠,如今报恩的时机已经到了……不过,还得借诸位之力一用。”
众人不解其意。
岑未济对着其中一名将军道:“陛下命你取我项上人头前去宣城。”
那人大惊失色道:“末将从未收到此命令!”
岑未济却徐徐展开一封信,露出玉玺来给大家看。
这一下,营帐里顿时跟炸了锅一样,骂声叠起。
而一旁副将却露出不解神色,明明是他收到的信,不知为何岑未济要在此刻用信来诈其他人。
岑未济回他一个狡黠微笑。
那人没有来得及看清信内容,只见印玺便已经吓得扑倒在地,再三为自己申辩道:“从未见过此信!”
“行了,行了,起来吧。”岑未济亲自将人扶起。
然后目光如炬般扫过众人,面上露出悲壮神色来,“我既已经向先帝许愿,以此身报社稷,今日既得皇命,莫敢不从,诸位将军不如快些动手,拿了我的头颅复命去吧,我与诸君都是过命交情,若是以己身能保得大家平安,未济死得其所!”
“将军若死,我等群龙无首,又能撑得几日!”
“就算我等拿着将军头颅敬献那皇帝小儿,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将我等都赶尽杀绝!”
“对啊,对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不知谁喊了一句,“不如反了他奶奶的!”
静默了一瞬后,众人都跟着纷纷嚷嚷起来,“对!既已鱼死网破!不如就干他娘的!”
岑未济眼里装出来的热泪还没咽回,目的便已经达成。
但以三千人马面对宣城数万之师,也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即便是当世名将岑未济,也不可能次次都能神兵天降。
之前被岑未济诈呼的那名将军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在岑未济军师的提点下,独自出营去往汉地借兵去了。
军师看着他一人一马离去的背影,向岑未济回命道:“果然如将军所言,我还没开口,他便主动提及,说他如今因那封信在军中度日颇难,人人都以为他是皇帝的暗哨,不愿和他来往,他此去汉地借兵,一是为将军增援,二来也是彻底避开洗清嫌疑。”
岑未济点点头,这才放下笔,将纸条绑在信鸽腿上后放出,道:“他与孙承和有姻亲,必能借来兵。”
十日后。
岑未济一路势如破竹般将拦截守军一一告破,带着仅三千人人马叩响了宣城的城门。
新帝在朱雀门上当众百般羞辱岑未济,但岑未济骑在马上始终未发一言。
两军僵持了半月有余。
岑未济千方百计或谝或劝或许诺来的援军终于到了。
当日便破了城门。
新帝未来得及跑出城门,便被副将带人拿下,锁回万崇殿中。
太后拉扯着岑未济的甲袍哭喊道:“将军既已得大位,求饶我皇儿一命,将他圈禁也罢,流放也罢,看在先帝面上,饶他一命吧!”
岑未济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太后,低下头,面露不忍之色,但嘴里的话却无情无义到了极点:“您快起来吧,何必如此折损我,您放心,从今以后,您依然是太后,谁都不敢不尊您分毫……不过皇帝的命,就算我看在先帝面上,留下他,只是手下诸将,朝中诸臣皆曾受过他凌虐,自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在太后绝望的谩骂声和指责声中。
他跪于先帝牌位前,一字一句郑重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继位后,不改国姓,不变宗庙,承岑氏祖业,继先帝遗训。”
他抬起头,既对着岑氏祖宗灵前重重烛火,也对着自己如炬火般煌煌心境,慢慢许下誓言道:“未济定当拼尽全力,保我大虞江山,佑我万民社稷!”
说罢,咣咣咣磕了三个头。
那一日,万崇殿里的血水几乎汇聚成河,沿着龙凤云纹的陛石淌下,足足流了一天一夜。他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亲眼看着包括新皇、岑氏诸王,公主,王孙,王女等宗亲人头一个一个落地。
自此,岑氏皇族无一人幸存于世。
“你知道朕为何要杀绝岑氏皇族吗?”岑未济看着宣城外的千里平川,问道。
岑云川摇摇头。
“朕不想犯下和秦文昭帝一样的错误,以一己之见,为博贤德宽厚美名,容下慕氏一族,他死后,慕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在外领兵者,夺了他儿子的皇位,并将其后代全部屠杀。”岑未济看着他道。
“有时,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叹道。“朕宁背上第二次背主弑君的骂名,也要帮你们将这些后患在朕手里彻底清除。”
背后的城里开始再次放起焰火来,升空时的溢彩映得城池流光熠熠。
锣鼓声和舞乐声隐隐传来。
不用回头,便知是怎样的繁华盛景。
而城外,却是漆黑一片,从平原向外望去,是连绵千里的良田村舍,但再往外延伸,南边过了剑门关,蜀地依然战乱纷纷,过了潼关,长安城依然草木荒芜。
路上依然有冻死骨,河边依然有未归魂。
岑未济的目光一路越过山川,越过田野,越过河流,看向了虚无与飘渺之处,看向了过去与未来交汇之处,他对着岑云川,说出了自己毕生所愿:“狸奴,朕希望,到时从朕手里交给你的江山。”
“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八方靖宁,河清海晏的万里山河!”
第二十五章
临近卯时,天还未亮,东边的穹顶泛着一点微白,隐隐可见群山的轮廓。
一辆挂着太子标识灯笼的马车吱呀呀的停在北辰宫后门处。
等在门口的内侍令和内女官赶紧迎上前去,小内侍轻手轻脚地搬下脚踏,一群人躬着腰默候半晌,却不见车里的人有任何动静。
可是睡着了?
内侍令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长宁姑姑,示意让她上前去看看。
长宁姑姑没办法,只得挺起腰,顶着寒风,小心翼翼踩着脚踏,走到那车帘处,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殿下。”
里面传来岑云川模模糊糊的声音,长宁姑姑想了想,还是掀开了帘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赶紧伏低身子,惶恐却又强自镇静地道:“陛下万福金安。”
因帘子被掀起一角,外面的寒气扑进来了一些,岑未济原本用手心撑着脑袋闭目凝神,因她进来,这才慢慢睁开眼。
长宁姑姑垂下眼,便看见她家主子正趴在陛下膝头,睡得那叫一个香,整张脸半埋在绒锻中,露出的另半边脸被热气蒸的通红。
一双眼安分闭着,嘴里偶尔发出几句让人一点都听不清的唧哝声。
岑未济也低头,看了看眼正缩在自己脚边睡得香甜的某人,用手指将散落在他脸颊边的发丝拨开,然后抬手轻轻挥了下。
长秋宁姑姑会意,赶紧下了车,走到内监令跟前,小声道:“快命人把门槛卸了,将车直接驾入殿下寝殿去。”
等到马车平稳停在了殿门外,岑云川依然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翻身,将脸埋的更深,扑着热息的鼻尖顶着岑未济的小腹,一双手紧紧环抱住了对方的腰。
岑未济被他箍住,挣脱不得,只得无奈的将他的脸往外挪了挪,低低笑道:“就这点酒量,还敢逞能。”
外面还簌簌下着雪。
岑未济干脆连人带外袍一起抱起,动作幅度虽已被控制到了最小,但怀里的人依然惊得蓦然睁开了眼,圆乎乎的眼眶里全是茫然与失措,还有一点水润润的酒气。
“睡吧。”岑未济道。
可能是看清了抱着自己的是谁,那双眼眨巴眨巴几下,又悠悠闭上,脑子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清明,好似一瞬间又漏了个干干净净。
一直将人稳稳放在床上,岑未济这才抽回自己的手,坐在床边,将包裹在对方身上那严严实实的鹤氅拉开一点,帮人将脚踝也盖住。
“狸奴。”岑未济又轻轻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乖乖地应声睁开眼,虽醉得一塌糊涂,却依然透着一股可爱的听话劲儿。
岑未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不冰也不烫,这才用掌心托起他的脑袋,把别在他后脑勺的羽毛银簪顺势抽走,将盘着的发髻打散后,从一旁取了个枕头给他垫在脑袋下面。
他的目光虽然迷瞪,却依然目不转盯的看着岑未济忙活。
岑未济见状,有些后悔刚刚叫醒他了,于是用温热的手心轻轻覆在他的眼皮上。
视线被剥夺,陷入黑暗中去。
但这样的黑暗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害怕和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