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第29章

吴人?

南边来得细作?

那与他说话的又是谁,既提到两国国政,莫非是朝中官员,可既是朝中官员,怎么自己却从未见过?

岑云川心里琢磨着。

只听见另一道声音,回答道:“不说这些了,我如今偶得几日空闲,想四下转转。”

“转转?怕是在朝内待不住了吧,听说你那小皇帝处处提防你,前几日更是收回了你的太师待遇,而你那从小疼到大的妹子更是在宫里过得苦不堪言……”

“哼,你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哈哈哈,被说到痛处了吧,江上公。”那声音道:“那小皇帝既如此狠心,不如考虑来我大虞,以你的才智……封赏个王爵,自是……”

这两人语气熟稔,像是相识多年一般。

但岑云川却在听到江上公的一瞬,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立马锁定到了一个人。

吴国的江兆澜。

是吴国的辅政大臣,一路扶持幼帝登基,后被幼帝尊为太师,新帝又觉太师还不够尊崇,便又设上公一职,求公摄政。

因此天下皆称江兆澜为江上公。

他又怎么会在今夜来到此处。

近来朝中未听说有吴地官员来人,莫非他是故意掩去身份私下来的宣城?

“……早说了,若你自立为帝……尚还能挡一挡我大虞百万之师……如今处处受掣肘猜忌,又是何苦……可悔过?”

“到底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呢?听说你把那个孩子疼得跟爱惜眼睛珠子一样,又何苦来嘲弄我……”

因四面八方的呼呼风声,这几句话他听得越来越费力,但还是下意识地已经把手握在了腕刀上。

他必要将这两人留在此处,一问究竟。

手刚小心翼翼地撑起顶上一截断开的木板,正准备跃身而起时。

头顶的木板却被死死压住。

像是被人一脚踩实了。

“你走吧。”

一听就知道对方要溜,岑云川急了,直接用手中的刀刺穿木板。

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下一瞬,那木板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带着方相面具的脸。

细微抖动的火光中。

岑云川气息都弱了一拍。

他定定看着那张脸,用腕刀借力,踩着石壁,便要飞身去追那江兆澜。

但刚一冒头,便被人拦腰一把抱住,截住去路,一落入这个怀抱,岑云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气急反抗。

但腰身却被人箍地死死的。

岑云川气得一把丢开腕刀,双手齐上阵去推搡近在咫尺的胸膛。

见推不动,便伸出手,一把掀开那张方相面具。

不是岑未济又是谁。

知道人已经走远,自己身份也已暴露,岑未济索性放开手。

岑云川一张脸因为生气变得通红,两边的发丝遮在脸旁,发簪也被揉的歪斜,耳边的银雀儿更是欲掉不掉的,衣摆上还沾着几片落叶,倒真像是一只周身羽翼华贵却被雨雪粘湿了狼狈的鸟儿。

他干脆转身又跳进刚刚蹲着的坑里去。

独自抱着膝盖坐在坑底不吱声。

生起了闷气。

岑未济见状,只得蹲在那木窟窿上方,垂头看着里面,伸出手道:“上来。”

“不是说我认错人了吗?”岑云川在晦暗的一方光中抬起头,梗着脑袋冷硬道。

第二十四章

面对他的质问,岑未济却只是垂眸瞧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岑云川扬起头,不甘示弱的蹬着一双眼,不想露了怯。

但岑未济的耐心显然是有限的,两人只对峙了几息,他便起身走了。

岑云川瞧着他离开,心一下子就跟着攥紧了,就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插进肺腑里去,将五脏六腑狠狠一把捏住,猛地挤压,将心腔揉烂捣碎。

搅的连血都酸的发涩,四肢也麻到发苦。

他想要起身,但最后还是依着冰冷的石壁慢慢坐下,眼睛里空落落的。

明明要流泪,但是眼眶干涩的像是被风雪吹得封冻了一样。

他索性闭上眼,将头再次埋入膝盖中去。

头顶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响动,灰烬从缝隙里簌簌地抖落下来,岑云川抬起头来。

看见岑未济蹲在刚刚离开的地方,只是这次手里多了一盏兔子灯。

那灯算不上精细,连兔子的红眼睛都描的有些歪了,但散发出的橘色灯光,却柔软而明亮。

灯盏刚好垂着岑云川的头顶,于是他不得不彻底抬起脑袋去打量。

这一仰头,蓬松轻盈的发丝便纷纷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岑未济移开视线。

少年人的身躯在灯下是柔软而莹润的,那银簪虽别在他发间,却像是点在画里一般,流动的墨与璨然的白,恰如亭松覆风雪。

岑未济喉咙滚动了一下,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好听的声音,“来时路上给你买了盏兔子灯,不上来看看?”

岑云川别过脸,不吱声。

过了好半天,才扭扭捏捏问道:“刚刚与你说话的是谁?”

岑未济失笑:“不都躲起来偷听完了吗?”

“没有。”岑云川狡辩道。

见他不肯上来,岑未济索性提着灯,也跳了下来。

这破洞里极窄,高不过三尺,宽也不过两尺地,连腿都伸不开,后背也只能抵着石壁,再多一寸地方都没有。

于是两人只得挤在一处坐着。

头顶有雪花片子断断续续的从破洞里吹落下来,在火光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岑云川伸手接住一片,六棱冰晶栖在指腹上,眨眼间便消融成一滴水。

岑未济侧头看着他,后背靠着石壁,一条腿伸直,而另一条腿曲着,手臂随意搭在弯着的膝盖上,手心里还提着那盏灯。

“那人真是江兆澜?”岑云川玩够了雪后问道。

“是他。”岑未济解释道:“数十年前,我与他曾在南地有过来往,算起来,应是旧识了。”

“哦。”岑云川觉得有些累了,便偷偷将脑袋靠在岑未济肩膀上,微仰着脑袋,看着窟窿里飘下的雪花。

此刻,凡世静的亦如一粒尘埃落下。

岑未济像是没有发觉般,任他靠着,也抬头看向外面。

他们头顶那的一小方天被框在不规则的洞口里。

此刻那个洞口,像一道屏障,将里面和外面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外面有数不尽的如蚍蜉般的人潮人海,有灯火也照不尽唯有日光才可企及的亿万城池阡陌,有绵延万里的山川,和不知从恒古那一日便开始奔流不息的河流,有在斗转星移间不断变更泯灭又复新生的天地。

而在灯光笼出这一小方世界里。

却只有他和岑未济。

只有。

他们俩。

“走吧,朕带你去个地方。”岑未济忽然道。

说罢,他将手中的兔子灯塞到岑云川怀里,自己一撩袍子,率先蹬着壁沿几步踩上去。

然后回过身,朝着岑云川伸出手来。

岑云川一手抱着灯,一手握住岑未济伸出来的手,就着他的力,也跟着轻松的跳了上去。

外面火势早已扑灭,街市又恢复了热闹气象,但岑未济却带着他走街串巷,一路到了没什么人的朱雀门前。

两人站在高大巍峨的城门前,向上望去,风声正紧,吹得楼门上旗帜呼呼作响,此刻正在一天最冷的时候,吹气成雾。

“朕生于乡野之间,十岁那年充军,在军中遇到了此生的贵人,敬孝公,是他一路带着朕南征北战,手把手教朕拉弓射箭,并在垂危之际又将朕推举给了当时的陈康大将军。”

两人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岑云川跟在他身后,认真侧耳听他说起往事来。

“朕后来便一路追随陈康,并成为他的亲兵,那一年,朕十五岁。”

“陈康起事时,朕次次一马当先,场场都打头阵,后被他任命为长武军副指挥使,也就是那一年,朕亲眼见到了百万之师,是如何攻城掠地,并一路烧杀抢夺,将一座座城池变成了死城,将一片片土地变成了焦土。”

“朕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

“承平十八年,在陈康在进城称帝那一年,朕率兵叛出,并打了生平第一场败仗,朕身边十七个跟随多年的兄弟皆在此站中陨落。”

“当叛徒的滋味不好受,朕也曾日日夜夜反问过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朕走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爷的报应。”

后来的事,岑云川当然知道。

隐姓埋名,蛰伏了一年多的岑未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当时北方势力最为微薄的岑氏。

岑氏虽为皇族,但经历百年战乱,地盘只剩山北到洛南之间的一小片,其中包括十几座城池和不到百十万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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