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第40章

“殿下。”

沿山门处急匆匆地跑上来一行人,一见岑云川面,犹如见到神佛显灵一般,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总算找到您了!”

他们齐刷刷奔直台阶前跪下,一个个扬直了脑袋,挺着腰背,冒着大雨,动作整齐而肃穆。

岑云川亦站在台阶之上,瞥过他们,一张脸毫无生气,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来这做什么。”

为首的人抱拳,目光炽热而激昂地道:“殿下!前几日,赵无庸那老贼竟向陛下上书,为其两名亲信请封阳州、硕城,天下人皆知,这阳州是关中通往山南的门户,硕城是北方进入关内的关隘,他请封此等要地,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我等不能再坐视不管,特来请示殿下的谕意。”

“是啊,还请殿下速速拿个主意出来!”

他们身后一年轻人也抬高声音劝道:“如今已到此等生死紧要关头,还请殿下随我们回去,切莫在躲在这佛寺中,只一味寻求自己的清净,而置天下人于不顾!”

“清都!”那为首的人微微侧头,斥了一声后面的年轻人,显然责怪对方失礼了。

岑云川一身薄衣早就被雨水灌湿透了,他索性在石阶上坐下。

漫无目的的看着下面众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不大,显得有些憔悴。

那年轻人掷地有声地回道:“上清苑学士尚清都!”

“上清苑……”他嘴里嚼着这几个字眼,意识又恍惚起来,像是走神了。

他不说话。

下面的人更不敢说话。

一时只有雨声噼里啪啦,重重地打在青石阶上。

众人见他久久不开口,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互相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一个比一个心急。

“殿下!赵氏近来动作不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陛下不表态,您又不露面,外面已经有了不少流言蜚语,都说……”为首那人急道。

“说什么。”岑云川用手撑着眉骨,只觉得脑袋闷闷地疼,心烦意乱的厉害。

“说……陛下不动赵氏,是因早有易储之心……这是故意在给勉王殿下留情面。”那人声音略小了些,谨慎回道。

岑云川却于大雨中蓦然睁开眼,只是片刻,又索然无味的垂下眼梢。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众人心急如焚地劝道,“是啊,若我们再不想法子应对,只怕会失了主动权。”

岑云川终于起身。

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

此刻这些闹哄哄的声音于他而言,纷杂如乱雨,拍得他脑袋疼得更加厉害,他一心只想立马寻个清净处避开去,最好能躲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洞窟里去,用土和风将自己掩埋起来,好一个人安静呆着。

可他的眼睛落在那一张张热切的望着自己的脸上。

那一道道视线像腾腾燃起的大火,带着燎原千里的架势。

让他怎么都无法忽视。

他走过人群,路过一张又一张带着满脸希冀神色的面孔,心底里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动容,可下一瞬,杂乱的心绪就像是一个庞然重物,坠地他怎么都提不起神,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彻底抽去一样,让他无力应对。

他走下台阶。

“殿下……”见他毫不留情的走远,仿佛对他们的谏言置若罔闻一般,众人的面色从充满期待之色,迅速变得灰败。

他们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愤怒与颤栗,以及浓烈的不甘心。

“行了!行了各位!”赵二见势头不对,连忙出来拦在众人身前道:“你们也瞧见了,殿下今儿身体不适,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殿下好起来了再说!”

“是啊,是啊!”柳五在一旁连连点头道。

“殿下,您真的不管我们了吗?”尚清都撕扯着嗓音,冲着岑云川的背影问道。

这话问得虽尖利,却是在场每个人的心声。

他的声音很快被雨声冲散。

众人纷纷已经不报希望。

可岑云川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天际的闪电中,突然停住脚步。

他脑后湿漏漏的发带被狂风吹起。

许久之后,他终于回过头,面上终于有了神色,不再是那副麻木如石像般的气息,他看过雨幕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那样仔细,目光抖动,最后像是认命般的,闭上了眼。

“回宫吧。”他说。

等他再次睁开眼,看向满山石窟时,眼里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小檀寺里的这十日,就像是十辈子一般。

让他的心境生生死死,如入数次轮回,受尽情爱疾苦。这里既藏着他最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埋着他最深入骨血里的爱意。

他不想走,也不愿走。

只有在这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可以任那跳跃的心脏吐露出最真实的愿望,他可以一边在佛前痛诉自己的罪孽,又一边心安理得的哀求宽恕。

一旦走出这里,他不在只是他一个人的岑云川,而是站在他身后这数十人的庇护者,是朝堂之上百官面前的皇太子,是天下泱泱万民所奉养的国之储君。

而佛像前那个岑云川,自此只能像一只十七年蝉一样不生不死得活着,将所有的一切生机埋入土里,将所有的炙热与滚烫深藏入昏暗不见天日的地底,再也不得见这风,见这雨,见这天,见这光。

“走吧,回去吧。”他叹息道。

比起他的满脸颓败与失落,其余人都显然高兴很多,他们簇拥着他翻身上了马。

他于山寺门前,最后遥遥望了雨中的石像一眼,勒着缰绳,一言不发的掉头走了。

雨一直没停。

因为赶时间,他们特地抄了一条小道,一路疾驰。

走到半途,岑云川突然体力不支,直接从马上坠了下来。

邬津马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在原地不安的踏着蹄子,绕着主人来回走动,鼻腔里喷出担忧的气息,不停用鼻子去拱地上的人。

其余人也吓得纷纷勒马,跳了下来。

“殿下!”赵二反应最快,直接扑上前去,检查岑云川的情形。

他刚一抓住岑云川的胳膊,隔着衣服都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

“您怎么烧成这样了都不吭一声!”赵二急道。

岑云川脑袋晕厥了片刻,又迅速清醒,从泥地里撑起胳膊,满手都是泥浆,但仍一手扶着马鞍,摇摇头道:“没多远了,走吧,孤没事。”

“要不,我们还是避避雨吧。”尚清都小心觑着岑云川面色,提议道。

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并不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这次岑云川病得竟这么严重,这下谁都不敢冒险了,纷纷请求原地避雨,让人去找来车驾再走。

岑云川支着胳膊,想起身,一下子竟没拾起,差点又跌回地上。

他趴在地上喘了喘。

其余人想上前又不敢,赵二手伸着,知道他性情,也不敢轻易碰他。

岑云川脑袋晕乎乎的,眼底泛黑,低头间,忽然瞥到地上有一列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以外的马蹄印。

那马蹄印深而清晰,一看就是精打了的马蹄铁。

而只是这马蹄铁的造型十分特殊,岑云川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赵二,你来。”岑云川招手道。

赵二凑近,顺着岑云川的指示看过去,歪头琢磨了一阵,道:“看这掌印……应是宫中禁军……而且官职应在上将军以上……”

岑云川一听,顿时脑子嗡的一声,宫中禁军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荒无人烟的乡间小道上……而且品级还这么高……离小檀寺还这么近……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父亲知道他在哪了,所以派了禁军追了过来。

一想到此处,岑云川心脏开始突突突的乱跳起来,他原地爬起,甩了甩周身的泥浆,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一脚踩上马鞍,勒马吩咐道:“走吧,速速离开此地。”

“可是……”其余人还有话要说。

岑云川一张脸却苍白无力,但眼神却冷冽似寒钉,他冷冰冰目光扫过去,带着不容辩驳的威压,这谁还敢吱声,都乖乖上了马。

他捏着缰绳,心情十分复杂,但也清楚自己现如今这副模样,最好藏的越深越好,万万不能被父亲身边的人知晓了去。于是伏低身子,摸了摸邬津脑袋,“跑吧,邬津,快点跑吧。”

邬津得了主人命令,彻底撒开蹄子跑的飞快,这样的速度,反而让岑云川有了一点心安。

他心道,跑吧,跑吧。

千万不要遇到,也不要被追上。

他于颠簸的马背上再次回头,向身后山寺望去。

只见天地间风雨飘摇,亦如去路漫漫。

小檀寺刚送走了一波客人,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小和尚打开门,看着外面牵着马的五六个人,疲惫道:“可是来避雨?马栓在外面就是,人自行进来便是。”

那为首的那穿着金色甲衣的将军一掌推开门,道:“你们主持方丈可在?”

说完,从腰间解下令牌,往小僧面前一照。

到底曾是皇家寺庙,那小僧一见自己眼前那金光灿灿的令牌,就知道又是贵客来了。

连忙打开大门,一溜烟道:“我这就去喊方丈来,贵客先请。”

岑未济在方丈的陪同下,进了后殿,他眺望着山林,问:“太子人呢?”

“殿下……几柱香前,刚被一群人迎走。”方丈捻着串珠恭敬道。

“他在这里呆了多久?”岑未济问。

“怕是有十余日了。”方丈算了算道。

“他每日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岑未济出了殿门,沿着山壁石阶慢慢往上走去。

这山寺上次他来过一次,着实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地方,但架不住太子一次又一次往这里跑,所以他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来,想要四处转转。

“殿下每日都会在山涧半腰处那个石佛前跪拜许久,日日如此。”方丈道。

“哦?”岑未济挑眉。

虽然岑云川自打出生后便多病多灾,他也曾将人送去寺庙里养过几年,但说佛缘,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深厚,平日里他没听说岑云川对佛法或者佛经有什么特殊爱好,身边伺候和往来的人里也未有过什么僧人。

那这突如其来的痴迷,又是为了什么?

“哪尊佛像?”岑未济抬脚道,“走,去看看。”

方丈快走几步,侧身在前面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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