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到那佛像跟前,方丈便吃惊的张大嘴,半天才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尊佛像从头到尾被罩上了一层黄色蘸布,将整尊石佛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小和尚挠挠头道:“这是殿下临走前吩咐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管照着包了起来。”
方丈感到有些难为。
回头看着岑未济,等着对方示下。
岑未济背着手,看着这尊包的密不透风的佛像,半天后才道:“罢了,他不想让人看,便遮着吧。”
孩子有了自己的古怪秘密,他这做父亲的又怎能不帮忙遮掩着。
他有些遗憾,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觉,于是背过身向山下望去。
只见天地间雨雾蒙蒙,似与来时一样。
一路奔驰至城门口处,岑云川这才于高大巍峨的朱雀门前勒住缰绳。
虽是雨天,城门口处人来人往,一点也不耽误热闹气氛。
一连清苦了数日,骤然见到这么多人,岑云川觉出了几分不适应来。
北辰宫数人追了上来,都环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双双眼,紧张不安的瞧着他,好似生怕他再出一点点事情。
岑云川正准备翻身下马入城,忽然见官道上驾来一辆马车。
那马车过关时,车主报上了家主名号,“许州司马,江殷。”
“江师傅!”岑云川初听还有些不敢相信,又听见马车里答话的声音,这才确信,正是数日前被岑未济调离京城的汤殷。
他丢开缰绳,几步走上前去,再次确认道:“江师傅?”
江殷撩开车帘,看见岑云川也是大吃一惊,又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连忙道:“殿下怎么在此处,快上来。”
岑云川上了马车,看着鬓发斑白的师傅,师徒两执手相看,虽只有短短几日,却也像是有经年长别一样的感慨。
“汤师傅,这次进京是……”外放官员无召不能随意归家或者回京,除非家中遇到丧事……岑云川想到此处,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汤殷长子去年开始患了重病,听说一直都不大好,汤药更是离不了身,这次汤殷归京,可是……为子奔丧?
见岑云川面露关切神色,汤殷也有些感动道:“听闻殿下到圣上面前为我们俩个老家伙求情,受了不小委屈……殿下的恩情,我们俩个就是黄土埋身了也不敢忘,这次我能回京,也是因陛下开恩……”
“父亲?”岑云川瞪大双眼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不是丧事就好,汤师傅年纪大了,定然受不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只是那一日的场景瞬间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来。
对方冷冰冰的回他的话语犹在耳边。
“你何时见朕朝令夕改过。”
是啊,当时,岑未济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无论自己怎么苦苦哀求,对方都不留丝毫情面。
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岑云川一副愣神模样,汤殷道:“说到底,老臣能回来,还得亏殿下……陛下的信使说,我和老万走后,殿下便生陛下的气,这一连都气了半月了,陛下没办法,只能召老臣回来安殿下的心。”
“孤哪里有……”岑云川下意识地道,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躲在佛寺里的日子,这段时间自己整日恍恍惚惚,最想见的人是那人,最不想见的人也是那人。
或许,也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偏是这样的躲避,可能让岑未济误会,以为自己是因此此事怄了气,所以才不愿露面。
既又后悔了,何必当日又要那样子狠心,也让自己跟着伤了好大的心。
汤殷看出了他的纠结,慢慢道:“陛下与殿下虽是天家父子,却终究也是父子,殿下难过,陛下与殿下血脉相连,又怎能不跟着难过。”
岑云川无意识的用手指抠着手背,直至抠出血痕也没有停手,他仿佛跟失去了痛觉一般,任凭本就摔破的手背更加鲜血淋淋。
岑未济曾教过他,为君者,必须一言九鼎,才能使得自己的政令变得让人信服,切不能朝令夕改,反复无常,此为大忌。
所以岑未济这么多年来,发出的旨意从未有过一例被收回过。
但是为了他,岑未济破例了。
想到这里,岑云川心里变得五味杂陈起来,眼眶也跟着红了,他不想让汤师傅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强憋着心里的酸涩,恭敬道:“天色渐晚,雨势也大了,师傅快些进城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下车。
汤师傅看他一身水痕,急道:“老臣可捎殿下一程。”
岑云川匆匆摇了摇头,跳下了马车。
他下了车,扶着城门前的石雕神兽慢慢蹲下,只觉得心里的酸涩像是要溢出来一样,眼眶里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在不断翻涌。
这要放在旁人,绝没有可能让岑未济自己收回成命。
他何德何能,办到了。
而他岑云川,又如何能担得起岑未济这般特殊对待。
雨从四面八方砸下,他扶着石雕的手一点点蜷紧,早春的雨还带着冷冰冰地气息,冻得他浑身发抖,眼前发晕。
突然。
雨好像停了一般。
但四下雨势的声音却没有减小。
岑云川睁开眼,慢慢抬起头。
“你心心念念的师傅,朕也给你送回来了,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嗯?”
他在那厚重的黑伞檐下看见了那双平静而冷漠的眼。
此刻,那双深邃的深灰色眼眸正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最冰冷的模样。
岑云川却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
他慌里慌张的起身,脑子突然嗡嗡作响,手连身后的石兽都要扶不住了,两眼一黑便失去了重心。
岑未济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岑云川稳住身形后,低头看见那双拉住自己手臂的手,只觉得两人相挨的皮肤都烫得吓人,如此真实的触感,真真切切告诉他,这不是幻觉,眼前的人,正是岑未济。
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出了岑未济的气息范围。
也退出了黑伞遮盖的范围。
雨再次兜头淋下。
他背在身后的手,抠着石缝,抬眼看着对方,紧张地屏住呼吸。
两人无声对视,他们之间只有那数不清的雨滴落下。
可下一瞬,岑未济再次伸出手,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一把将人拖回伞下。
黑伞遮盖下,众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看见太子殿下衣摆一动,便被卷入了陛下手中的伞柄下。
只有岑云川知道,岑未济手心的力度带着多么不容置疑的劲道,就好似他再多反抗一下,便要将他手腕折断,脑袋敲晕,直接原地扛走一般。
他只好乖乖放弃挣扎,缩在岑未济的伞下。
“最后一次。”岑未济看着他道。
岑云川不解的抬头。
“这是朕最后一次,把你当小时候那样。”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又挨的极近,只隔了半臂的距离,他抬起的额头,刚好触到了岑未济低着的鼻梁,岑未济说话间的鼻息,就那样轻易的全扑进了他的耳蜗里,“纵着你,宠着你,疼着你。”
第三十三章
耳朵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一样,烧得半张面颊都是滚烫发红的,漏到外面的耳垂被雨水冰到,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惶惶而无措地睁着一双眼,头发和眼睫都被雨水打湿,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他越是奋力的想睁大眼,但眼皮却越发沉重的厉害。
直至天地倒悬,两眼彻底昏黑。
岑未济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脸色骤变,他的身体先于意识,直接屈腿往前一扑,稳稳将人一把接住,右膝因为太过用力,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不小水花来,雨伞也从手中脱落,直直坠向雨洼。
他用膝盖支撑起两个人重量,张手将人托起,雨噼里啪啦落下,他眉关紧锁,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
只见对方四肢垂下,身子绵软无力的缩在自己怀里,阖着一双眼,眼下还有些许乌青,面色疲倦,像是许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了。
岑未济脑海中,瞬间就响起了昨夜那老秃驴在自己面前说的话。
“我还当陛下这次是铁了心,要将太子身边的人换了去,可惜啊,可惜……这再狠的心肠啊,到了太子面前,只怕是早就软成了面糊团咯!”
说毕,那和尚大笑着离去,而他却在殿内独坐良久。
说到底,这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就算他再铁石心肠,这数十年朝暮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像雨水一样,将那块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板蛀蚀出斑斑点点的锈洞来,就像他无法忽视对方的眼泪和伤痛一样,这几乎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他对他的保护欲,掌控欲,支配欲是天然的,与生俱来,并且自然而然的,不容任何人有一丝一毫的试探和逾越!
而且这些年来,他亲眼看着这具自己给付了一半骨血的躯体,从蜷在自己胸口,巴掌大点的软乎乎模样,一点点长成了如今少年英姿。看着这双自己灌注了多年心血的双眸里,日复一日的一点点投射出对自己不加掩饰的依赖,服从,信任。
这远比朝堂上的万人朝拜,与万民归顺,更让他感到舒畅,自豪和骄傲。
这是他的孩子啊,这具身体里既流淌着自己的骨血,肩上也担着自己的心血!
他当然和别人都不一样。
禁军统领十分有眼色的上前,将地上的雨伞捡起,抖了抖,站在后面,小心为父子俩撑起伞。
岑未济抱着人往城门里走去。
路过城门口的馄饨摊子时,岑云川眼睛动了动,挣扎几下,才慢慢睁开。
他嗓子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
岑未济不得不停下脚步,弯腰去听。
“我……我想吃,吃馄饨……”岑云川断断续续地说道。
岑未济听罢,不赞成的蹙起眉头。
可岑云川却抓住他的一小撮衣袖,不肯松手,费力的晃了晃。
岑未济无法,只得在馄饨摊前将人放下,禁军纷纷抱剑护在周围。
“店家,一碗鲜肉芥菜馄饨。”
岑云川看着雨中那冒着热乎乎白雾的灶炉,不免想起了多年前。
同样的馄饨摊。